CRW
CRW

社會學的學徒、貓奴、御宅族。

未聞花名的遺憾:評《我們的青春,在台灣》

在《太陽,不遠》那樣有點樂觀的合輯紀錄片之後,我對這個主題的影片便始終保持著距離。但因著同溫層臉友的推薦,也想知道在別人手裡的攝影機怎麼討論2008–2014之間的社會運動,還是去電影院看了《我們的青春,在台灣》。說起來奇妙,一開始會知道這部片並不是因為主題涵括哪些社會運動,而是因為導演傅榆在金馬獎的發言被中國切斷直播的事件。在看本片之前,也不知道導演拍過《太陽不遠》裡面的〈不小心變成總指揮〉,以及陳為廷作主題的《完美墜地》。這一整篇心得都是建立在這樣的理解下展開,所以也算是先講結論:

這部紀錄片表面上有兩個積極參加社會運動的「主角」,(清大基進筆記的)陳為廷與(淡江五虎崗的)蔡博藝。但這兩人在片中呈現的樣態,是導演對於社會運動所持意識形態的投射人物,真正在敘事核心的主角是掌鏡與剪片的傅榆本人。換句話說,觀眾是隨著導演在觀看那些年的社會運動,而不是畫面中的兩人、或是他們參與的組織,也不是他們投身的議題。

之所以會將導演與被攝影的對象特別區別出來,是因為「主角」在紀錄片上面有提及的運動,都有多個社運組織作為中介:在自由廣場紀念六四、反國光石化遊行與夜宿、反媒體壟斷、到苑裡阻擋風車興建、反對淡海二期、反大埔徵收案,到佔領立法院。這些組織類型非常廣,有NGO類型的專業議題組織、在地的自救會、或是東奔西跑的校園異議性社團,甚至是在大型串連過程會出現的聯盟型團體。

諸多陳為廷與蔡博藝這樣的「學生」在校內外參與社運,並不只是憑藉著畫面上呈現的活力與熱情,還包含這些組織在過程中與政府交涉、聯繫、規劃以及傳遞動員資訊,這些在不同大學讀書的學生才有機會選擇到哪裡燃燒自己的青春。

然而,這些組織在紀錄片裡面僅出現在蔡博藝的電腦畫面上。它們在片裡的功能,僅是用來描寫兩人參與會議或參訪培訓的背景,然後出現在片尾的致謝名單。

我身為一個對組織工作沒什麼貢獻的人,沒有被紀錄片剪到畫面或發言是為大幸(也免去觀影時的尷尬)。然而,除了在立法院二樓的會議之外(那是否為一種具有組織性質的會議也不明確),其他議題組織的成員僅呈現為兩人的無名夥伴。而組織內發生合作與衝突的理由在此消失後,畫面上的社會運動不再是集體意志的展現過程,而是聚焦在主角內心想法的發展歷程。

這並不利於觀眾進入當時的社運情境,也剪去了這兩人(或他們所指代的「學生」)對於那些社會議題的立場與距離:為什麼要支持中國民主運動?為什麼要保護土地環境?為什麼要擋拆/擋蓋?為什麼要管控媒體背後的資金流動?為什麼反對國民黨統治或拒絕中國介入?

也許這些事情對導演來說是不證自明的立場,或理所當然的時代背景。但抽掉這些議題與人們之間的組織連結,或是人們投入議題的緣由,螢幕上呈現的就只是兩名腦袋發熱的年輕人從參與到挫折的過程。

本片選擇了兩位高度參與組織運作以及議題的大學生作為主角,但略去這些成分,只留下他們的學生身份與中國人身份,導致了影片最末想處理的「反省」也顯得蒼白無力。

從紀錄片的敘事流程來看,代表民主社會活力與兩岸交流可能性的熱血青年,在佔領立法院事件與其後的遭遇受到了挫折。

然而,當時反省佔領策略的氛圍,在此呈現為「對於學運領袖的不滿」以及「畏懼民主的自嘲」,進而描述為陳為廷個人的受挫。但就我當時在那段時日的參與所知,那些抱怨是對於立院內外出現的自肅糾察或是封閉的決策流程,這些事情絕非一人一時導致,而是整體運動策略的走鐘。

反倒是因為陳為廷在前面幾年的參與經歷建立了廣泛的人際關係,社運團體或學生社團會想藉著陳為廷瞭解當時的佔領狀況為何如此。只是,這些過去累積的信任關係,在當時未能及時對運動的方向起到檢討作用。

從這個角度來看,經由失控的集體決策形成的臨時佔領體制,才是那個「令人畏懼的民主」。畢竟,民主不是天生技能,需要學習與練習,否則佔領之後也是再現既有的政治想像。如果一群人在運動或革命中選擇寡頭治理,還叫民主化嗎?

在陳為廷這條敘事線,導演最後以議員退選的部分來討論社會運動進入體制後遭受挫折的情況。這段採取了較為辯護的角度,呈現「學運領袖也只是人」。但在社會運動過後選擇參選、進入體制僅僅是很少數人的選項,導演在此將選舉表現當作社會運動的後續發展,乃至於把選舉受挫等於社運受挫。

雖然這反映了選舉機器在台灣將蓬勃的社會力轉換為民意數字的強大作用,但實際上,從1980年代至今,諸多參與運動的人們後來也會進入議題組織、地方團體或工會長期耕耘議題,成為民主社會的基層力量。導演在此的選材不僅是將題材過於化約到個人抉擇與政黨政治,也侷限了社會運動開啟的可能性。

蔡博藝的遭遇則延續身上的中國人標籤,從導演一開始期待的兩岸民主化進展,到佔領前後越發增長的台灣國族主義,最後到懷疑她是否為中國政府派來的工作人員。導演在佔領時期提及反中氛圍帶起的種族辱罵,確實是中國與台灣共同推動民主化的受挫,畢竟鞏固極權統治的最快方法就是帶起仇視。

然而,這個著重在國族標籤的軸線,略去了她對於台灣土地議題的關切與投入遠超於多數台灣人的奇異現象。與其忐忑不安地無法確認她是否為工作人員,不如直接詢問:為什麼一個中國人為什麼要在離鄉背井的地方關心這片土地的污染、掠奪和壓迫?

尤其是,當我們在2018選戰後知道滲透台灣社會更快更準確的方法,是深入地方進行產銷整合、對里民活動提供贊助,與社群加媒體的資訊操作。就更難想像蔡博藝孤身一人參與這些阻擋地方政府結合企業發大財的社會運動,到底能顛覆台灣社會到什麼程度。

不過,導演最後將蔡博藝的參加學生會長選舉的受挫與社運的受挫連結起來,倒是相對於陳為廷的軸線合理許多。因為身在校園異議性社團經常會面對到學生學習與生活品質的議題(例如紀錄片提及的學費調漲議題),參與自治組織是常見的選項。而大型運動過後的校園氛圍反而變得更加封閉,確實是社會運動的反挫。(附帶一提,蔡博藝遭遇的15%當選門檻真的非常扭曲,多數大學的選舉能超過7.5%投票率,就已經是相當熱絡的選舉了。)

於我來說,導演雖然跟拍兩人多年,但最後剪輯出來的成果,反倒沒有辦法令觀眾更瞭解兩位「主角」的青春到底為了什麼事情而燃燒。略去組織與議題的成分後,更多是隨著「裏主角」傅榆,從運動旁觀者的角度抱持期待到落空的過程。

導演在旁白表示很喜歡國際歌裡面那種團結的感受,這很確實地反映了情感連結對於運動認同的重要性。但除了人的可貴情誼之外,使社運能夠超越人際、挑戰既有分配秩序的要件,還包含社運組織的行政運作,以及議題背後的核心價值:更好的生活世界應該要長怎樣?

片中還有一段導演在陳為廷被禁止進入香港後,孤身在香港社運街頭感到運動進展的挫敗。

但中文版的國際歌裡面有一段是這樣的:

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
要創造人類的幸福/全靠我們自己

可以的話,我真希望傅榆當時既然已經在香港的街頭,那便就地取代沒有辦法到訪香港的人們支援這場運動,從旁觀者轉變為參與者,自己接力串起原先希望其他人來達成的理想。既然這裡也有傘花,那為什麼不跳舞呢?然而,這個議題直到最末都沒有觸及,僅以「民主領袖」的矛盾想像破滅作結。

本片在表現形式上以雙主角的方式展開,但敘事角度限於導演的選擇,與社會運動的核心運作保持了距離。導致影片落幕後,徒留揮霍青春的感慨。

有另一部談論青春與後悔的作品,它的標題或許更適合作為此處的註釋:我們現在仍未知曉那日見到的花叫什麼名字。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喜欢我的文章吗?
别忘了给点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

加载中…
加载中…

发布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