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川
阿川

写字的,不见得比卖小笼包的高明

重读《悟空传》:当自由和做梦不再时髦

今何在再也写不出第二部《悟空传》,但和江郎才尽没什么关系,只是这个时代不再流行“悟空式”的抗争,雷音寺的编制比花果山的梦更踏实,安全比自由更时髦。写作者眼看着属于自己的时代滔滔而去,也只能徒呼奈何、束笔长叹。


1

第一次读《悟空传》时,我还是个高中生,晚自习趁着老师在讲台上打瞌睡的空当,我拿出这本堪称异端的闲书来读,一手还抓着笔,假装在认真研究什么题,可心早就在西游的世界了。


读到变成猪的天篷傻盯着漫天的星河思念阿月时,我感觉心变得很软,总想流眼泪。看到天庭众神随意将不服管束的定义为“妖”,拳头又变得很硬,想要砸学校。因为在彼时我的眼里,学校就是小天庭,老师就是控制欲超强的变态神佛,而我是个妖怪,代入角色是摘下金箍闹天宫的酷炫孙悟空,嘴里喃喃念着:


“我要这天,再遮不住我眼;要这地,再埋不了我心;要这众生都明白我意,要那诸佛都烟消云散。”


那会儿有一种发现新世界大门的激动——原来人是能反抗生活的,反抗一切按部就班、因循守旧、理所应当、自古以来,反抗七点早读和二十二点放学的规矩。


于是我急迫地想把这种自由的感觉分享给谁,可举目四望,却发现到处都是沙僧,埋头拼凑着碎了的琉璃盏,拼凑着那些被人故意分开的试题与答案,甘心接受一种玩弄,以换取一道成仙的前途。


偶尔有借书去读的,也只是花上几节晚自习把书看完,留下一句挺好看的,就再没了后文。


我当时就隐约感觉到,这本书似乎已经不再属于这个时代。如今再读,才惊觉那是2012年的夏天,距离《悟空传》的出版已经过去了10年,风向正悄然变化。


2012往前数3年,杨永信的网瘾学校在风驰电掣的道路上被叫停,但豫章书院们却悄然接过了矫正坏孩子的电击棒。2012往后数3年,衡水中学即将名扬天下,无数试图改变命运的好孩子来到这里,将命运交予神们创造的公平游戏。这类被允许面世的消息,只是冰山的一角。


因为冰山严酷,是不容凝视和细说的。


有的人游戏成功了,但从悟空传的主题来看,所有人都失败了,因为他们在神允许的范围内短暂地改变了命运,却从来没有握住命运,更没有战胜过神明。


很巧的是,2012年,今何在的《西游日记》出版,号称重写《悟空传》,但书里满目尽是悟空的残骸,理想变成了疑惑,反抗化作了虚无,或许再多几句慨叹,慨叹时光不在,慨叹时光不再。


2

黑泽明的《乱》里有一句台词:在一个狂乱的时代,或许人发疯了才是正常的。


《悟空传》的主角都是疯子,却也是最正常的人,疯是因为他们把爱恨和自由看得很重,对神佛的编制却看得很轻。孙悟空仅仅因为看不惯神明操纵众生的命运,就把地府的生死簿撕个干净,于是世上就有了一群永生不死却又不受神明管辖的“妖”。


这当然是疯子,放着自己长生逍遥的日子不过,管这些闲事,可他又因此而正常,符合我们对英雄品德的美好期待。精致利己的我们都嘲笑英雄疯了,可潜意识里却期待有一个真正的英雄。嘲笑现实中的英雄和盼望理想中的英雄,这双重思想似乎并不冲突。


诸神在书里是大反派,他们是一种被官僚体系异化的人,生活的唯一驱动力是如何保住现有的社会地位,并爬向更高的位置。保住和向上爬同时又是一体的,因为只有最高的那个人才安全,哪怕你做到了天篷元帅,也会因为在蟠桃会上顶撞了王母,被贬谪为一头猪。


所以只有不停向上爬才能保住已有的。一旦进入了这场游戏,从此向上爬就是第一位,哪怕你真有道德理想,面对官场前途和道德理想的冲突时,也只能像《大明王朝》里的赵贞吉那样,扭捏作态地说上一句:“还是再苦一苦百姓吧。”


习惯了在这样的环境中求生,爱和欲会死去,因为有一个更大的“向上爬”的价值观统摄着你,让你不敢放纵去爱,不能肆意去欲,一切要为大的价值观服务,自由也就没有了。


今何在在悟空传的序言里说:“佛是什么?佛就是虚无,四大皆空。什么都没有了,没有感情没有欲望没有思想,当你放弃这些,你就不会痛苦了。但问题是,放弃了这些,人还剩下什么?什么都没了,直接就死了。所以成佛就是消亡,西天就是寂灭,西游就是一场被精心安排成自杀的谋杀。”


他总结说神佛是一种空,放弃欲望的空。但他似乎将那种禁欲看作修炼的结果(或者他只能这样说),可悟空传里展现的却不只如此。神佛的欲其实无限大,大到挤占了其它的小欲,诸神作为一个集体想要永远维持统治,个体的诸神想要在这个统治群体里占据更高的地位。作为人性的那些“小欲”不是修炼消失的,而是被那些异化了的“统治欲”挤压消失的。


在希腊神话里,诸神之上自有命运,有一个“非人”的自然神统摄着万物,即使神王宙斯也不能操控命运。但在我们的传统神话里,似乎只要爬到最高点,成为玉皇大帝、如来、太上老君,就可以逆天改命,也就是说诸神之上没有命运了,诸神之上还是诸神。等级森严,权力分明,享有的待遇也全然不同。


几千年来的传统就是这样,只有皇帝才能享有某种较为充分的自由待遇,于是人人都想当皇帝,但没人试图对这些等级发问,对众人脑袋上的金箍发问。


大概有一段时间,这样的传统在思想上似乎有了松动,有许多人想摘了金箍,今何在也是其中一员。于是他带着一本《悟空传》,带着那个打破顽冥的齐天大圣横空出世了。


3

今何在是1977年生人,悟空传是1999年前后写就,千禧年交际,今何在20出头。


千禧年前后是一个怎样的时期,两三岁的我其实缺乏记忆,但从那时流行的作品中,依稀能看见一种对新世纪的看法,一种疑惑与希望交织。


在2001年蜡笔小新的剧场版电影《大人帝国的反击》里,反派阿健怀念着20世纪的旧日气味,于是创造了一个20世纪博览会,使所有大人沉迷其中,世界从此按下暂停键。而蜡笔小新却带领孩子们瓦解了这一计划,把大人们拉回了现实,不得不迎接21世纪。


人们对21世纪的到来抱有复杂的情感,一方面像大人们那样对此刻的现实并不满意,时时怀念过去的美好;一方面又抱有孩子般的相信,相信未来能变得比过去更好。但归根结底,这种相信又不那么坚定、笃信,只是觉得,大概能变得更好吧——似乎是有这样的迹象。


似乎是有这样的迹象,这也是我对那个时代余晖的印象。我们似乎沐浴在一种全球化的浪潮中,似乎正走向地球村的美好愿景,在教育、媒体、日常生活里,似乎所有人都在告诉你世界正逐一链接,而我们将是新时代的一员。


那时候电视里放着日本、欧美以及属于我们自己的优秀作品,我们认同那些作品里共有的价值:追求自由、不畏强暴、坚持理想、释放个性。


那时候互联网才刚刚普及,各类兴趣论坛囊括了三教九流的人才,却没有铺天盖地的蓝V、不由分说的404和幕后数以万计的审核员,你甚至可以在贴吧里看到“xx白洁”这样震撼的作品。今何在就是在那时的“金庸客栈”论坛里写下了《悟空传》。


大概有人记得,即使到了2009年,内娱明星们还真的会自己上网,且不用心惊胆战地讲话,谨防自己一言塌房;靠一个浏览器就可以自由地进出各种网站,不必繁琐地下载app,双手奉上自己的隐私;我们依旧可以在媒体上,看到一些嘴巴不那么规矩但又很有意思的人。


那是一片尚未被神完全接管的土地。


当然了,那又是个非常匮乏的时期,尤其在物质上,但我不能再用排比列举什么细节,因为那也不再被鼓励谈起了,除非在对比唱颂什么的时候。


但无论物质怎么匮乏,人们怎么不满,希望的迹象似乎还是在的。如果你打开一段2000年左右的街拍,看着路边那些打扮得五颜六色(尽管如今来看不美)的非主流们,他们似乎真的在释放着什么气味,一种饱受生活的苦但仍追求着什么的气味。


我想起《悟空传》里的群妖时代,花果山的余晖尚在,铁拳未至,妖怪们还沉浸在获得自由的喜悦中,势必要开创一个什么新天地。


算一算,今何在今天已经45岁了。我读完悟空传,突然好奇似地打开他的微博,惊奇地发现他还在网络中活着。但我从头到底往下翻,却很少看见他说话,多是默默转发一些不公的社会新闻,如铁链、上海、唐山之类。像一个死去的却又不甘心的猴子。


打开知乎看今何在的相关问题,一个回答是“今何在,猴公知”,一个问题是“今何在已经江郎才尽了吗?”


是的。今何在再也写不出第二部《悟空传》,但和江郎才尽没什么关系,只是这个时代不再流行“悟空式”的抗争,雷音寺的编制比花果山的梦更踏实,安全比自由更时髦。写作者眼看着属于自己的时代滔滔而去,也只能徒呼奈何、束笔长叹。


当自由和做梦不再时髦,为什么要让一个已无力作为的人去看他年少时的理想呢?就让《悟空传》也随风而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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