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川
阿川

写字的,不见得比卖小笼包的高明

游记 | 镇子上的女人们,人手养几只小孩

粗犷且破败的小镇,空气中仿佛凝固着旧铁钉的锈味,一颗颗地敲进我的鼻腔和喉头,死死地钉进肉里。很快,我感到自己开始变得破旧、孤单、被城市的繁华幻象所遗弃,我回不去了,甚至再过几百年也别想洗掉那股锈味,就像这座可怜的镇子一样,时间的右侧已没有通向焕然一新的路。

1

镇子距离县城大概50公里远,没有直达的公交,也没有按时出发的大巴,除了自驾前往外,就只能在县城边缘的汽车客运站,乘“农村客运车”。

车子是普通小轿车的样式,浅绿色,车身印着“农村客运车”的字样,可见是得到了某种官方性的认可,车窗上贴了各个乡镇的名字,代表目的地。近些年城市化得厉害,乡镇的居民越来越少,专设一辆大巴车已不划算,便化整为零成了一辆辆小车。也没什么车辆班次表,坐满4个人就出发,灵活到了极点。

苟延残喘的镇子们,就借着这些小车和城市维持着若有若无的关系。如同互相忍受多年的情侣,看着还在一块儿,心里却深藏着分道扬镳的种子,某一天风雨来了,立时就要发芽。

农村客运车的车主多是村镇上的女人,极少见到有男性司机。大概是男人们都已经出去打工了,工厂、矿场、建筑工地,做那些卖命的活计,哪一个都比农村客运车来钱快。

但这年头,光一条命不够卖。小地方上,人们大多循着历史的惯性生育,人手养几只小孩。为了家人过得好点,女人也不得不“灵活就业”一番,于是戴着遮阳帽、裹上丝巾,在客运站门口追问每一个来往的人:“要不要坐车?”

逢人就推销,这其实是很掉脸面的事,如果让人均社交恐惧症的城里小孩来干,招揽生意的话都不好意思说出口。可女人们不仅要问,还得追在屁股后头反复问,争着第一个把客人拽上车。停车场里开车的人多,生意得靠抢,家里又有几张吃饭的嘴,就顾不得太多身段和面子。

一小时的车程,晃晃悠悠就过去了,司机在半路停过一次车,给路边的人送包裹,然后就到了镇子。

镇子比我想象中更加衰败。车站门口修了宽阔的水泥路面,是此处曾繁华过的证据,四周却几乎看不见人影,偶尔路过一辆大货车,地上的尘土就掀起满目灰黄,足让人怀疑,这儿从上个世纪末起就不再有人打扫了。

路边有行道树的遗迹,一个又一个空空的土坑,如同人心里梗住没说的话。树去了哪儿,怎么就任由灰尘铺天盖地飘向两旁的店铺呢?

像是被这些灰尘呛坏了,长街上的店铺也大多关张,仅有几家杂货店、早点铺,打着诸如“秀兰杂货店”风格的招牌。在外来人看,这些名字带有纯正的村镇味儿,可外来人想象中的乡村已经不在了,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落着。


2

车站门口是绝对荒凉的,但再往前走走,就到了繁华些的镇中心,总算见到一些市井气。

至少街道两边的店铺都开着门,并且费尽心机地模仿着城市的时尚。

不到1千米的路上就有好几家奶茶店,一律白墙小木桌的装修,“鹿茶”之类的文艺范儿招牌,店里放着时下流行的古风音乐。

这Style,如果不是门口轰隆隆地过着货车,如果不是满地的黄土和塑料袋,如果不是奶茶店开在污渍斑斑的米线店旁,还真以为到了上海陆家嘴。

此外还有一家叫“意克基”的炸鸡店,是在德克士和肯德基里各取了一个字。

这种取名方式勾起了我的回忆,十几年前,县城里也吃不上肯德基,偶尔有亲戚去南昌市里,带来两块冷冰冰的肯德基鸡翅,我小心翼翼放在电饭煲上蒸,皮都泡软了,我却舔得一点不剩。就这,一年也没几回能吃上,能去趟“麦肯基”已经足够开心。

我的意思是,“意克基”在这个镇子上已经足够高档。

不论奶茶店还是炸鸡店,主力消费者都是当地的学生(除此之外没有年轻人),所以尽可能要装饰得精致入时。但就像那些学生,尽管穿着印有硕大字母的时尚短袖衫、束腿高腰的牛仔裤,但走在坑坑洼洼的、四处摆放着破旧建材的、灰蒙蒙的街道上,始终显得不伦不类。

那种装饰里,饱含着对城市生活的热切渴望,却发生在一个正在衰落的、离城市越来越远的地方,使得一切模仿都变得拙劣,只传达出一种悲情的撕裂感——

既融不进城市的笙歌艳舞,也回不去村镇的流水人家。


3

眼前的景象,让我想起很久以前听到的故事。A的姐姐住在上海几平米的小出租屋里,拿着不高的工资,每天挤着地铁去上班,很辛苦。但当她掀开窗帘,俯视这座伟大的城市时,心里就涌起一阵自豪:

我在这座城市生活,我属于这里!

A说完这个故事后,附上了一句让我十分震惊的感叹:

希望我大学毕业后,也能过上这样的生活。

城市的景象是如此诱人,啃着泥巴爬也要爬进去。

但现实里,许多人离想象中的城市生活都还很远,撕裂不仅发生在云南边境的小镇,也发生在城市内部的无数角落里。但每个人都自以为与众不同,能够爬进城市铸造的隐形高墙,成为人上人,为此吃尽了苦头。

希望确实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也是最上瘾的毒品。

镇子上的中老年人们碰过壁了,已经放弃不切实际的企盼。他们知道生活不过如此,在人挤人的路边摊上坐着,抹一把桌面的油,嗦拉嗦啦地甩碗烧肉米线,最后拍拍肚皮,深吸一口铁锈味的特色空气,回家睡觉去了。什么漂亮的奶茶店,都是骗人的幻觉。

他们“躺平”了,可年轻人还是“躺”不下来,因为镇子上的生活不但粗劣,生活成本也一点不低。

今天的村镇已经不再有独立的商业体系,大家都是在城里赚钱回来花,全国一盘棋,物价根本便宜不到哪儿去。

我们住在镇子上最好的宾馆,100块一晚,这足够在昆明干干净净地住上一晚。可相同的价格,这里的洗浴喷头却只能流出很小的水,小到根本没法冲澡,这是村镇的基础设施通病,我在另一个村里也遇到类似的情况。城市里习以为常的体验,在这里根本买不到。

还有10块钱的米线、8块钱的汉堡、22块1斤的冒菜,都不比城市里的廉价品牌便宜,甚至因为没有各种互联网平台补贴以及足够的客流量,它的定价更加昂贵。而在这种价格下,冒菜店脏兮兮的柜台里只有四种肉可选:培根、冻鱼、牛蛙和五花肉。我盯着柜台好一阵,一时间竟然无从下手。

这里唯一让人中意的东西是油菜花,漫山遍野的黄花,每到三四月就像海一样,在风中荡起波涛。常有游客慕名而来,网红博主们穿着各色的裙子,在油菜花海里摆出各种矫揉造作的姿势,最后把“田园牧歌式”的照片视频发在抖音、小红书上,引得评论阵阵艳羡:“我也好想去村里过一种没有人打扰的生活。”

可她们不会说出来的是,在油菜花地里踩到一坨牛屎,很恶心,回家后直接把鞋子丢了。至于尘土漫天的街道,她们根本不在那儿落脚。

第二天我们离开镇子,宾馆的阿姨很热情,挥着手说欢迎再来。我买了两个包子,一边啃着一边想,不知道会不会再来,不知道若干年后这镇子是否还在,想象中的小桥流水会回来吗,还是变得更加破败?

无论如何,我得回去了,回去那繁华的幻象,就像每个努力爬进城市里的人一样:不能留在一个注定消失的地方,不能留在记忆中的温情家园,不能留在时代已放弃的边角料里。

除非你愿意从此闭上眼睛,不再前望,甩一碗混着尘土的米线,做一只游荡旧时的幽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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