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川
阿川

写字的,不见得比卖小笼包的高明

向芥川奖得主学写作 | 如何选择特有视角,精准地描写“边缘”与“孤独”?

“我”并不是真由子的朋友或爱人,却每天像针孔摄像机一样蹲在角落里,巨细靡遗地观察着她吃面包的每个细节,并且从中获得了极大的乐趣和满足感。我想,任何一个人如果知道自己被这样一个陌生人偷窥着,心里都会有些毛骨悚然吧?


《无人知晓的真由子》,这是日本作家今村夏子的新书,她凭借这本小说获得了161届日本芥川奖。

芥川奖是日本颇具权威性的纯文学奖,多数时候颁给新晋作家,是日本作家在文坛之内站稳脚跟的一个象征。《无人知晓的真由子》获芥川奖,说明今村夏子已经受到了日本文坛的广泛认可,此前,今村夏子的几部作品也已经斩获太宰治奖、三岛由纪夫奖、河合隼雄物语奖等多项大奖。

然而,当这本书远渡重洋来到中国后,似乎并不是太受欢迎。豆瓣评分仅有6.2分,同为芥川奖获奖作品的《人间便利店》则有7.7分,而在我阅读这本书的“微信读书app”里,《无人知晓的真由子》仅有30%左右的好评率。

而提到差评的理由,大多都是对小说内容感到疑惑:我不能理解日本人,我看不懂,结局到底发生了什么,作者究竟想要表达什么?

这类评价的出现,其中自然有两国读者文化和阅读偏好上的差异,但另一方面,读者的疑惑其实是作者刻意要追求的感受。

文学评论家矢野利裕认为:

小说中作为叙事者的“我”的态度与故事的结局相当令人坐立不安,这样“不安的描述手法”,就是今村夏子身为作家的特殊才能。

这篇小说给人的感觉总是迷雾重重,每一段情节的发生都像是隔着一层幕布,幕布后的黑影频频异动,读者似乎看到了一些动作,却始终难以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于是不安、恐惧、想要一个确定真相却又求而不得的感受涌上读者的心头。

这绝不是因作者”叙事无能“导致的结果,而正是作者特殊的才能造就的小说质感,其中,视角选择上的别出心裁,是构建小说质感的重中之重。




小说的主角有两个人,一个是“穿着黄色开衫的女人”,也就是作为小说叙述者的“我”,另一个则是“穿着紫色裙子的女人”

“穿着紫色裙子的女人”是日本社会中下阶层的边缘人。她租住在廉价的公寓单间,靠间歇性的打零工为生。除去工作以外,她每周的娱乐活动就是去商店街购买一块奶油面包,然后坐在附近公园的长椅上进食。

因为她常年重复这样奇怪却又规律的生活,却从不与他人来往,也无人知晓她的来历,附近街道的居民都拿她的衣着来称呼她:一个“穿着紫色裙子的女人”。街道上还传言,如果一天能见到这个女人两次就会走运,见到三次则会倒大霉。

她的存在,被当作了某种神秘的自然现象。公园里的孩子们也拿她来玩类似“真心话大冒险”的游戏,被指定的人要主动向这个看起来十分“阴冷恐怖”的女人打招呼。

自称为“穿着黄色开衫的女人”的“我”也注意到了她的存在,却并没有把她当作一个谈资,反而生起了和她做朋友的渴望。“我”每天仔细观察她的生活,却又不好意思上前搭讪,最后想出一个办法:让她来自己工作的酒店上班,这样不就能够自然相识了吗?

于是“我”每天都会拿着招聘杂志,在酒店工作那块做上记号,放在她的公园专座上。为了让她能够应聘成功,“我”还特地假装商品推销员,把洗发水挂在她家的门把上,让原本邋遢的她有了一个更加正常的“外貌条件”。最后她成功在酒店应聘为服务员,与“我”成为同事,她的名字也第一次出现在小说里:日野真由子。

故事讲到这里,读者心中的不安感已经开始蠢蠢欲动了。

“我”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要时刻跟踪“穿着紫色裙子的女人”,偷窥她的一举一动和日常行为规律,还在心里不停地品头论足。如果只是想做朋友,为什么不能直接面对面来往呢?

如果读者仔细品读,就会发现“我”在跟踪偷窥真由子的过程中,总会用一些令人不安的词汇和句子进行叙述。例如真由子在吃面包时,“我”会仔细描绘她吃面包的细节:

“她左手接在下面,防止奶油滑落,一口一口地吃着。中间停顿下来,打量了一会儿面包上装饰的杏仁片,然后再吃到嘴里,还花时间慢慢咀嚼一口,似乎有点依依不舍。”

如果这篇小说是以第三人称的上帝视角来写,那么这段叙述似乎没什么特别的,顶多可以说是描写得比较生动。但整篇小说是作为“穿着黄色开衫的女人”的“我”的自述,那就颇为恐怖和变态了。

因为“我”并不是真由子的朋友或爱人,却每天像针孔摄像机一样蹲在角落里,巨细靡遗地观察着她吃面包的每个细节,并且从中获得了极大的乐趣和满足感。

我想,任何一个人如果知道自己被这样一个陌生人偷窥着,心里都会有些毛骨悚然吧?



随着故事的不断推进,这种叙述视角带来的不安感也愈发强烈。

“穿着紫色裙子的女人”真由子竟然很快就适应了酒店的工作,并深受同事们的喜欢,她慢慢地学会了酒店员工的社会规则,在工作时睡午觉,摸走房间里的饼干,甚至最后和酒店的已婚领导出轨约会。

与之对比的是“我”的边缘处境逐渐暴露出来。小说中并没有直言“我”在酒店中究竟是什么职位,但各种线索却指向“我”就是“权藤主任”——一个酒店中最没有存在感的工作人员。

酒店所长向真由子介绍了酒店的所有主任,却唯独忘记介绍“我”;同事聚餐叫来了所有的主任,也唯独没叫上“我”;“我”在休息日出乎意料地来到酒店,按理说会给人很深的印象,却几乎没有人记得“权藤主任”的身影。

“我”将真由子当作一个比自己更孤独、更可怜的人,从偷窥她的悲惨生活中获得快感,可最后真由子却逐渐融入了酒店的人际关系圈,“我”的生活却毫无起色,这使得我的叙述变得愈发疯狂错乱。我开始想象电视台的摄像机镜头对准真由子,街道上所有人都在为真由子的幸福而欢呼,但镜头的角落里突然冒出一个东西:“是穿着黄色开衫的女人”。

这是恐怖片一般的镜头叙述。它表现了“我”内心的真实感受,“我”感觉到自己才是边缘人,自己比真由子更加“无人知晓”。

在结局,真由子和她的“情人”所长闹翻,将所长从二楼的窗户上推了下去。这时在旁默默观察的“我”认为终于抓住了证明自己的机会,将自己所有的物资和钱交给真由子,和她约定在某个旅馆见面。但等到“我”处理完一切事宜,来到旅馆找真由子,却发现她早就带着物资和钱人间蒸发了。

这个结局正是许多读者大呼看不懂的原因,它也确实十分突兀。在以“我”为视角的叙述中,几乎没有对真由子的心理描写,这使得读者对这个人物的认知,都来自于我对真由子动作、语言的主观观察。也就是说,小说通篇六万多字,读者却始终没能“直接”了解真由子的内心。

在“我”的视角里,真由子是一个老实、内向、害羞的“穿着紫色裙子的女人”,最后她却不顾“我”的恩情和约定,带着所有的东西独自逃走了。这是不符合逻辑的。

然而,这又是最符合逻辑的。因为“我”对真由子的观察是主观的、充满想象的,“我”需要一个内向老实遭受排挤的“边缘人”真由子,来安慰我饱受挫折的内心。但事实上,真由子可能根本不是我想象的那种人,她当然可以做出超出“我”想象的事。

从头到尾,被“孤独”和“边缘”所笼罩的从来都是“我”,而不是真由子。小说标题叫作《无人知晓的真由子》,其实真正在讲的,是 “黄色开衫女子”的无人知晓。



可是,作者今村夏子为什么要这么写呢?

如果要写一个“边缘人”,直接描写一个中低层阶级面对社会时遇到的种种困难不就行了吗,搞一个“我”的视角岂不是故弄玄虚。其实,这个视角是大有讲究的,我想用诗歌来做一个比喻。

唐朝诗人陈子昂登高望远,写下《登幽州台歌》,以抒心中之情怀。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这几乎是每个中国人都能背的名句。这两句如果用白话文翻译,那就是“想到只有那苍茫天地悠悠无限,自己止不住满怀悲伤热泪纷纷。”

如果从新闻事实的角度来看,无论古诗还是白话文,描述的其实是一个意思:我站在台子上看天,很悲伤。但我们又都能感受到,“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和白话文的翻译,带给人的内心震撼是绝不相同的。可以这么说,古诗带来的表达才更贴近陈子昂的内心真实感受。

事实还是那个事实,但表现手法变了,给读者的感受就会不一样。这本《无人知晓的真由子》也一样,事还是那些事,“我”或者真由子没法融入社会,遭受着种种歧视和漠视,但如果以“我”的视角来观察真由子,最终呈现的文字感受就是会不同。

让一个边缘人去跟踪另一个边缘人,做出种种变态行为,以寻找到某种快感并将其记录和叙述。这个故事更加恐怖,更加让人感受到不安,也更加贴近描述了一个边缘人在面对社会时,那种无助和惶恐——一个无人知晓的真由子,竟然是无人知晓的“我”想要抓住的救命稻草。

若是单纯地描写一个中下阶层者的“孤独”和“边缘”,很容易就落于窠臼,变成对类似作品感情的复制、对弱势群体的刻板描写,也没有办法把角色的内心感受表现得如此淋漓尽致了。



挂一漏万,本文对这本《无人知晓的真由子》仅是做了一些拙劣的概括和评价,里头还有更多有意思的细节,例如对社交恐惧心理的独到描写,以及处处可见的女性主义色彩。

而且它是一本小书,两小时之内大概就能看完,几乎没有任何阅读压力,还是很推荐大家去读读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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