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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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字的,不见得比卖小笼包的高明

建水游记 | 流水落花春去也,临安旧梦

这几年,财大气粗的房地产公司们气势汹汹地杀入了中国的县城区域,建水县自然也在其内。“临安”这个词语被反复强调,贴在各种硕大的商业海报上,用古都名号的尊贵感来渲染自己的楼盘格调。旅游部门也紧抓住这个卖点,四处宣传起来。 但就像那些酒店的招牌所写,临安能够“梦”、临安也可以“忆”,但流水落花春去也,这儿终究没有临安那等繁华了。它和中国几乎所有的县级城市一样,衰老得厉害。

在云南的建水县,这座滇南的小城里,随处可见“临安”的字样。

 

临安饭店、临安客栈、临安梦酒店、忆临安宾馆,我一时间以为自己坐错了车,恍惚间流落进了江南的旖旎里。但这儿终归不是江南之地,四处晃荡着也未曾见到一条河。听说早年间建水城边也是有“水”的,不过今日已干涸了,大概是城市化与工业化的缘故。

 

我又问lola,为什么这儿都管自己叫临安,那不是南宋的都城,此时的杭州吗,和建水又有什么关系?她说是当年的宋朝廷故意为之,若是边境外的少数民族打了进来,只以为这就打进了都城,便不再进取。也就是说,通过造个假临安来欺骗“蛮子”,以保护真正的首都。

 

但我总觉得这说法不对劲,有种把蛮子当傻子的感觉,连带着做这件事的宋朝统治者也都沾点弱智了。于是我查了资料,发现个更靠谱的理由。

 

蒙古军灭宋后,将当时的临安改名为杭州,随即又将云南的一座南陲小城改了名,叫作临安。大概是要用云南的蛮荒气镇压南宋的龙脉,使其永世不得翻身。后来这云南“临安”之名几经辗转,就落到了建水的头上。

 

这几年,财大气粗的房地产公司们气势汹汹地杀入了中国的县城区域,建水县自然也在其内。“临安”这个词语被反复强调,贴在各种硕大的商业海报上,用古都名号的尊贵感来渲染自己的楼盘格调。旅游部门也紧抓住这个卖点,四处宣传起来。就连征兵广告上也赫然写着“临安好男儿”。

 

但就像那些酒店的招牌所写,临安能够“梦”、临安也可以“忆”,但流水落花春去也,这儿终究没有临安那等繁华了。它和中国几乎所有的县级城市一样,衰老得厉害。

 

在建水最为繁华的古城区域,也是全县的中心、观光客最集中的地方,能见到的年轻面孔却寥寥可数,本地年轻人更是稀少。在我的老家,一个江南县城,公务员、事业单位以及教师是“县城食物链”的顶层,除此之外的职业似乎都不被认为有前途。建水大概也没办法容纳年轻人们对成功的渴望,进不了体制的,就得出去讨生活。

 

留下的多数是中老年人,在打牌。城门拱道的两边、树荫下头、凉亭里面、巷子内的小店铺,但凡是能遮阳的地方,都能看见牌桌子。密密麻麻地一大片围坐起来,多是男人,穿着白背心和肥大的短裤,把肚子上的衣服掀起来纳凉,或是干脆把上衣脱个精光,和兄弟们坦诚相见。

 

牌桌上的游戏种类有扑克牌、麻将或各种棋,甚至还有玩“九子棋”这类冷门游戏的。九子棋是西方的棋种,《刺客信条3》里的美洲大陆到处是这种游戏,不知道怎么在云南也流行起来了。不是每个人都会亲自“下场”,围着看的人也多,“观看”自有与“游玩”不同的乐趣,站在一旁摇着蒲扇指指点点的大爷,和直播时发弹幕的你我差别不大,但人与人之间多了一份触感。

 

女人玩棋牌的少,则多坐在树下边乘凉。她们很少有人拿出智能手机,老年人可能是没有,而中年人则不习惯敞开来让手机介入生活。她们不时和旁边的人说几句话,说完又呆呆地看会街市,不知在想些什么。30℃的下午,在高可蔽天的树荫里和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中,静谧自成一体。

 

不论是打牌还是聊天,这些老人似乎生活于独立的时间流动中。他们并不像城市里的人那样去测量时间,九点钟打卡上班,十一点钟要开一个会,五年内想存下老家的房子钱,计划十年后评到教授职称。他们不会这样去考虑事情,什么“五点钟本次打牌大会准时结束”“俺五年之内要获得打牌比赛冠军”,恐怕脑子里毫无这种概念。打牌之所以结束,无非是多数人今天不想再玩了,或是肚子饿了该去吃饭了,那就散伙吧,哥几个明天再来。这是极不效率的生活方式,但他们的人生里已经没有需要快步走过的路了。

 

在老人们坚持着固有生活方式的同时,古城的商业化在过去几年中快速完成了。

 

脚底下是刻意仿古的青石路,两旁列着长长的店铺群。店铺是由原本的老房子翻修来的,统一风格后的砖式、木制建筑里,经营着各种城市符号,麦当劳、肯德基、蜜雪冰城、益和堂、正新鸡排、名创优品......这得益于建水是个旅游城市,虽然比不上大理丽江,也算是小有名气,因此能供养起这一批店铺。在其它许多县城,“肯麦基”之类的杂牌炸鸡店还未被完全取代,华莱士已经是西式快餐的顶配。

 

古城里有一家“园丁书店”,十年前lola常来这儿买教辅资料,如今也赶上了消费主义的大潮,变成了“类无印良品”样子的杂货铺。书店做了精致化的装修,在招牌上写了“生活方式”的标语,店内打上温暖昏黄的灯光,卖手机壳、小摆件、首饰品、图案时尚的练习本,唯独没看见书架。不过东西还算便宜,一条皮筋只花了一块钱。临城门口还有一间炸鸡铺子,玻璃柜台下贴有大红底色的广告纸,用脑袋大小的字写着“炸鸡腿,买一斤送半斤”,我计算了一下,甚至比买鸡腿自己炸还要划算。建水的物价低到让人羡慕。

 

走出古城,我们进了建水高中旁的一条小巷,在名为“美食美客”的小店里嗦米线。六张方桌子,墙上挂了一台电视,电视里放着地方台的“养生卖药节目”。老板一边听着,一边掰着折耳根,折耳根上还沾着地里的红泥。米线也是一股“土”味,加了点味精的清汤底,几片没腌过的白肉,汤上飘几片青菜,朴素到像我在家自己煮的。

 

我们还在巷子里买了杯奶茶,亲眼看着老板倒了鲜奶进去,只要六块钱,味道让我回忆起十几年前喝过的高档奶茶。如今自是不稀奇了,但在那个用调料粉和香精冲泡奶茶的时代,能喝到真正的奶已经十分不易。

 

我心里念着,奶茶若是能够停留在这种“高档”为止就好了。如今我实在不爱去奶茶店。诗词背诵比赛一般的奶茶菜单、形容词过载的小料名称,总是让我在奶茶店前发上半天的呆,拼了命也想象不出“相濡以沫茶”是个喃样味道,芋泥啵啵奶茶又是怎么个啵法。又是口水沫又是啵啵的,细琢磨起来还有点犯恶心。

 

我几乎想象不出,在本地生活了几十年的老太太如果想给孙子买一杯奶茶,面对着那妖魔鬼怪一般的奶茶名字,心中作如何想呢?

 

不过还好,老人们早就被商家们定位“非目标客户”,老人们早就被甩出了现代化——这是属于年轻人的好时代。这让我想起有一年回家乡,外婆苦着脸向我抱怨,说自己没法交电费了,因为现在只接受手机电子支付。而她不会用智能手机。

 

不过还好,在好时代的角落里,至少还苟延残喘着六块钱的珍珠奶茶,买一斤送半斤的鸡腿,一块钱一条的橡皮筋。本地人得已维系原有的生活。不完全的现代化,只存在于旧梦里的临安繁华,这大概构成了一个边陲小城的不幸与不甘,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它最大的幸运了吧。

 

离开建水之前,我站在空荡荡的火车站广场上,再次凝视天空的云。天空高阔,云却压得很低,似乎随时都要坠落下来,软篷篷地裹住车站的屋顶。汗微微地沁在身上,我忽然想起故乡无云的炎热夏日,树荫、板凳、还有外婆手中不停晃动的蒲扇。我走在小城的街上,因炽烈的阳光而醉倒,醉倒在温热的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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