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川
阿川

写字的,不见得比卖小笼包的高明

我的“婆婆”班主任:学校可不是贴春联的地方

刚毕业那会,我的高中班主任给我发了条微信消息,内容是“转发消息,免费领取床上四件套,还有。”


我还没来得及回他,几分钟后又是一条信息:“同事先发给我的,估计是骗人的。”


我不禁哑然失笑。


细想起来,毕业真的是件很奇妙的事,这不仅仅意味着你的身体离开校园,连你观看世界的方式都会因为走出那个狭窄的校门,变得全然不同了。


上学时,总觉得老师们都是不食人间烟火、不被私人生活左右的“圣人”,智慧也多少要高出平时县城街市上随便哪个卖菜的亲戚。可走出校门一看,好家伙,这帮人也为了小便宜转发谣言,日夜为家长里短发愁呢。


由此,我回过头再看这些老师,以前只觉得不近人情的行为,似乎也能够理解了,甚至于可爱、有趣、令人捧腹。他们再不是高高在上的,顶着“老师”头衔的执教者,而和我身边每个人都一样。


他们是家庭中和蔼或严厉的父(母)亲,是领导眼里阿谀或寡言的下属,是朋友圈里转发各种消息的微信好友。总之,他们依旧活在生活里,但在学校的我们眼中,他们的模样被罩在一层玻璃薄膜下头,什么也看不明白。


而如今我再去凝视他们,实则是在凝视我自己看待世界的方式。


“婆婆”妈妈的班主任

距毕业已经四五年了,我要费很大劲才能想起班主任的本名,却可以在脑子里轻易拿出他的外号:“婆婆”,甚至还能想起来,我们是用何等戏谑的态度去这样称呼他。


这是哪个同学取的外号,我已记不清了,但这个外号的含义是确切的。第一是嘲笑他长得像个老婆婆,一米五左右的个子,喜欢穿灰白色的格子毛衣,又有轻微驼背,显得很不精神,若是远远看个背影,如同一个老太太在蹒跚踱步。逢上冬天,他还要戴一对棉耳罩,骑着玲珑小巧的单人电动车咕嘟咕嘟地来学校,对比着历史老师轰隆轰隆的大摩托,更显得他毫无男子气概。


他脸上皱纹也多,活像美容机构在他脸上开了个皱纹试验基地。尤其笑起来的时候,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眼角各皱起三道深深的沟壑,一直往太阳穴那边伸,鼻子两边还拱起法令纹来。我当时常想,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正值壮年,何苦长成了这样。但现在我有些理解,上有死板的规章制度,下又有一群叛逆高中生,要在“教书”与“育人”之间苦苦支撑平衡,哪儿能让人不老呢?


叫他“婆婆”,还有一层意思,是笑他做事太过于婆婆妈妈了。他教政治课十分啰嗦,一句简简单单的“人民代表大会制度是我国的根本政治制度”,不知道重复了几十上百遍,逢题便念。有一次他话音刚落,就有同学“嗷”得一下吐了满地,黄澄澄一大片,熏得课也上不成,得拿拖斗来扫。当然,这主要是同学肠胃不好,但硬说和婆婆的喋喋不休没关系,我看也不见得,毕竟“文化环境影响人们的实践活动”,这总归是政治课本里说的。


春联运动

拖泥带水反应慢,这固然常常让我们大家很烦,但有时候也是有好处的,至少他得考虑个大半天,才能把我的春联撕下来。那会儿是过年前夕,学校要到除夕夜的前一天才放寒假,而我早已进入了过年状态,每天下课扯闲天,上课打瞌睡,心思活泛得很。


晚上出校吃饭的时候,路过一个摊子,正卖着春联,七块钱一副。我坏心思立马就动起来了。想到这红通通的联子,衬着学校那仿佛上个世纪建起的蓝墙,那多有意思。一来是好奇婆婆有啥反应,二来用喜庆冲冲学校的死气,和同学们一块过年。最重要的是,我想借这对联表达“贫寒学生想要放假”的可怜诉求。


上联是“贺新年万事如意”,下联是“庆佳节百福临门”,横批“平安事顺”。我撺掇着班上几个好事的同学,趁着晚自习之前的空隙,把对联整整齐齐地贴在班级的后门上。两片夜色中的红,比婆婆的皱纹还显眼。


第二天早晨,每个路过的人都要在我们班门口驻足观看两眼,隔壁班有人商量,今天放学也去买两幅贴贴,还有人拿起笔,在对联上画起火柴人说话来。

“今天你放假了吗?”
“火柴得烧干了才能放假呢。”


那几天英语老师生病,由年级主任给我们代课。和我一起贴对联的阿柔说,年级主任在门口看着春联愣了好一会,脸上露出笑容,抱着书回办公室了。之后,就不停有老师来我们教室看,就像蚂蚁们陆续出动觅食。


等下午婆婆来学校(上午没课),先进了办公室,没多久,竟一改原本的慢吞样,快步从办公室走了出来。他紧巴巴地皱着眉,两只手背在身后,上上下下打量起春联,还一边踱来踱去。我心想,依婆婆的保守劲,这联子怕是危险。


果不其然,等上课铃一响,他就要开班会了。先是问,谁把春联贴在门口的,我也不怵他,举手说是我。全班人的眼神一下子就往我身上聚拢,婆婆大概早想好了台词,故作威严地说:“学校又不是庙会,这是贴春联的地方吗?”


“学校也不是监狱,不也天天在关人吗。”我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竟脱口而出顶了他一句。


“我不管你怎么说,待会下课就把它撕了,别的老师看见怎么像话!”


“年级主任还夸我们有年味呢!”阿柔也呛了他一嘴。


阿柔是班上的好学生,性格开朗,成绩又好,婆婆只瞪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接着他又转向我,恶狠狠地说出了那句口头禅——卫生委员!全班哄堂大笑。


原来是他每次罚我扫厕所,都要先叫卫生委员来记录。而众所周知,我因为迟到、逃课、不穿校服、带早饭进教室等种种“罪行”,早就把这个学期的厕所都包了场,再罚就得到明年了。


哄笑声中,他还是罚我扫地一周,留下一句必须撕掉,快步走出了教室。


等下课了,好几个人围着我,问撕不撕。我心想贴是我贴的,但撕和我有什么关系呢,不撕也就再多罚我扫点地,还能趁机溜出去吃早饭呢。于是我嘱咐大家都别动手,婆婆想拆就自己拆。一直到下午最后一节课结束,我出门吃饭,对联好好地还放在那儿,上头的火柴人还在抱怨个不停。我乐观地觉得危险已经度过了。


但等我回来发现,对联还是被撕了,撕得不太干净,墙上还留着几撮红纸碎片。阿柔说,是婆婆亲自下的手。因为不够高,他叫同学搬凳子给他,却没人理。他只得自己搬了,两只脚站上去,一手扶着墙边,晃晃悠悠地往下撕。


很快,我们都忘了春联被撕带来的气愤,反议论起婆婆“矫健”的身姿来。那些娱乐匮乏的日子里,每一个带有玩笑意味的场景都足够我们打趣好几天,就像口香糖一样嚼到半分味道都无,才满心不舍地停下嘴巴。


现在想来,婆婆为什么要那样做?其实和“春联适不适合在学校贴”这种规则没啥关系。老师的办公室都是十几个人凑一个大房间,想必他因春联直面了太多关注和议论(或好或坏),出于对自身“稳重老教师”身份的维护,才坚决要撕掉它。


老师依靠权力维护自己的声誉,当时的我们无法揣测这个环节,只是以为,大概婆婆觉得在学校里贴春联是不好的,那就不好吧。


婆婆带我去春游

明面上,婆婆永远是维护秩序的,但有时也会做些出格的事。一次,他竟包了辆公交车,带着全班人出门春游。


起因是,他在开班会时抱怨,现在的小孩日子过得太憋屈。早年间,他经常组织学生外出活动,可现在都不敢了,生怕有人出了危险,家长来学校纠缠不休、闹死闹活。看他那一脸怀念样,我和阿柔还有几个同学就起哄。


“去嘛去嘛,我们不怕危险!”


他一听,两只眼睛就眯了起来,皱纹跟着往下陷,嘴里露出几颗门牙,像只老年老鼠,还怪可爱。


“不行不行,出了事我担不起责任,校长也不会让。”他笑着推脱。


“我们给你签生死状啦,不要担心。”我们一看他话里有缝,就继续撺掇起他来。


三推四就之下,婆婆竟真答应了,向领导申请了全班春游。也赶上新校长刚上任,正想点上三把火,竟把这次活动准了。


婆婆来班上宣布消息时,一下子就炸了锅。有人说婆婆是不是发了疯,这次胆子怎么这么大,还有的已经开始计划春游带些啥了,不过也有平日里就寡言少语的同学不太开心,他们和同桌念叨着想多做点题,其实是掩饰对社交的恐惧。


热闹一会儿后,有人带头鼓起了掌,全班人也都跟着鼓。正是晚自习的时间,整个校园一片安静,唯有我们这儿喧哗不断,像是要把教学楼晃起来了。下了课有其他班的来问,你们怎么啦?在对方满脸期待的追问下,我神秘地露出一抹微笑:“爷们儿要去春游了。”


我还记得那天在掌声之中,婆婆是多么荣光焕发。他沐浴在头顶的白炽灯泡下,宛如将爱与善带来人间的天使——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天使,享受着注视与尊敬。


星期六上午出发,婆婆打扮得无比年轻,让我差点没认出来。里面穿一件白T恤,外头是防晒材质的灰夹克,原本的黑皮鞋也被换成了蓝色的耐克运动鞋。除此之外,他今天还带了妻子一起春游,夫妻恩爱之下,竟愈发显得他有活力,总觉得连皱纹都消去不少。他戴着一顶白色鸭舌帽,驾着一副墨镜,站在公交车首叮嘱我们要注意安全,不时还讲两个玩笑。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婆婆。阿柔戳了戳我的背,问我觉不觉得婆婆今天还挺帅,我点头说嗯。


今天春游有两个目的地,一个是前几年才发掘出的东周古墓,另一个是养了很多孔雀的孔雀山庄。具体玩了什么,我几乎已记不得了,只想得起大家荡了秋千,还过铁索木板吊桥,有人在桥上不停晃,吓得整座桥的人都开始叫喊。我应该还给暗恋的女孩拍过一些照片,但现在去看,我已经不喜欢她了。


我还记得,婆婆那天也十分开心,他挽着妻子的手,走过孔雀山庄里一个装修精致的大厅,我和阿柔在二楼的走廊上给他拍了几张照,照片至今还放在我的QQ空间里。


回去的路上,他和身边的同学聊天,问他们的家庭状况和最近的学习状态,还偶尔聊一聊自己想法。


“我也想温楼一点,大家开心一点,可是你们如果考不取学校,到时候都要怨我。”我坐旁边听着,一边看车窗外的绿色山壁向后奔去,心想还是温柔点吧,考不上也不怨你的。


星期一早读,我又迟到,婆婆板着脸看我,大喊卫生委员。我乖乖去教室角落,提起拖把和桶,在厕所门口的水池里搅动着,有爱逃课上厕所的朋友和我打招呼:“怎么又是你?”


新的一天又从此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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