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川
阿川

写字的,不见得比卖小笼包的高明

马特市民写城市 | 夏天的风何时再来

(编辑过)
最近在和@Lola 玩命题写作游戏,这次的题目是“夏天的风”,因为我们都好想夏天回来,冬天实在太难忍受了。同时,这篇也是响应@映昕@无法 的城市记录主题文,对我的家乡小城做了一个记录,@魔鬼小編 也是这个主题的发起人,虽然他好像不愿意 无法 以外的人参加,不过我还是贸然加入了,希望不要生气哈哈。
这篇文章还很不成熟,但对我来说非常重要。我写到结尾的时候突然暴哭,想到家乡的那些夏天,可能永远都回不去了。


如果有风吹过我的童年,那它一定会路过那些夏天,把书店门口遮挡暑热的帘幕掀起来,露出里面转着脑袋的铁电扇,它咔嚓咔嚓地响。


和外边热气蒸腾的柏油街道不同,书店里安静沉闷,只有穿过帘幕透进来的淡淡红光,混着浓郁的黑暗,笼罩着这个装满书的小屋子。门口有一个玻璃柜台,里头放着橡皮、水彩笔、小笔记本之类的物件,若在春天的开学季,当然是五颜六色地摆在那儿,紧紧抓住孩子们的眼球,现在却也黯淡无力。柜台内侧坐着的是我姨妈,她捧着本《意林》在读,或者说在打瞌睡,电扇每吹过她一次,她的头就猛然往下坠,电扇转向我时,她又缓缓抬起一些,使劲睁开眼皮。在这个江南小县城最炎热的季节里,离了电扇连瞌睡都打不成了。


而我呢,则将观察姨妈的头当作夏日午后的乐趣,靠在小木头椅子上,心里计着数,看她要多少下才能把脑袋撞上柜台,再突然惊醒。除此之外,店里没有会动的物件。四处张望,是角落里脱落的墙皮、环绕着墙壁的一圈旧书架、那会儿尚流行的鹅卵石花纹地砖、还有书架上的《高分作文十大秘诀》们,它们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和姨妈,整个书店都在犯困。


也并非每个下午都是如此昏沉,有时我也走出门去,游荡在火焰山般的街道上,不一会就汗流浃背,小脸通红。广阔的天空中没有一朵云,蓝得摄人心魄,脚下的马路在发烫,像是随时能烤熟我的拖鞋,眼前的空气蒸腾着,仿佛能看见液体在流动,四下的店铺都拉起了帷幕,一片寂静。只偶有几家传出搓麻将的声音、或对孩子的叫喊,这样的天气,谁也不想做生意。


此时此刻,只有大树下的老太太们是有活力的。树就在我家不远处,不知树龄有多少年,记忆中长得很大,若从树荫下头路过,要踏好多步才能回到太阳底下。但现在想来,或许那树并没有多么粗壮,一棵很普通的树罢了,可对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来说,街道上的一切都是庞然大物。老太太们爱在树底下纳凉聊天,我的外婆就是其中一员,每逢大热天,她便早早吃了午饭,一手提溜着个小凳子,一手抓着把纸糊的蒲扇,慢悠悠地来到这儿,坐下扇风说话。


我偶尔路过大树,远远地就看见外婆向我挥手,喊我过去,让我坐在她的腿上。婆婆们笑眯眯地看着我,眼角挤出皱纹,眼里透着欢喜,像一尊尊老菩萨。因我听不太懂方言,她们便用夹带着方言的普通话围绕着我聊天,夸我成绩好,长得客契(漂亮),平时又乖,像个女崽子一样。待我的事聊完了,她们又讲起家长里短,王家的媳妇不孝顺,李家的儿子没出息,女孩的成绩总是越往后越差。有一次我觉得没趣,就拿外婆的蒲扇玩,趁她不注意,抠出一个又一个小洞,把黄扇子上印的红鸟抠成了没头鸡,外婆发现了就要骂我,手嫩弄这么骚(手怎么这么闲不住)?我咧嘴一笑,把扇子丢给她,赶紧跑开。


树的旁边有一家杂货铺,铺子的老板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嘴角长了颗很大的痣。痣大到什么程度呢?许多年过去,我早已忘了她的样子,却始终记得那颗痣,黑黑的圆圆的,像隆起的小山包,偶尔还在梦中浮现。她同我外婆相熟,也和老太太们聊天,有时候我揣五毛钱去买零食,她就让我拿去,不收我的钱。


树底下有个胖婆婆也顶好,喜欢抱我,还要买冰棒给我吃,但每到这时候外婆便挥挥手,抢先付了帐,想必大人的心里都算着一笔人情帐,不轻易受赠。过了些年我上高中,还总在小区门口遇见胖婆婆,她大声喊:“川川!川川!还记得我吗。”我就停了自行车叫婆婆,她要继续问我,在哪上学了,长得真高啊,你外婆每天给你吃些什么?转过头去又对外婆说,川川是最有礼貌的。


三年前放寒假回家,我却再没听见胖婆婆熟悉的声音,外婆告诉我,她得了癌症,人没了。而在此之前,那棵大树因影响市容被砍掉,留下一座光秃秃的树墩,杂货店也倒闭了,紧紧锁着一道卷闸门,外婆的腿不大好,很少再去纳凉,老太太们也因此四散分离,我不知道还有几个活着。每次我经过倒闭的杂货铺门口,总能想起那些夏天里,脸上有痣的老板娘,摇着蒲扇的婆婆们,还有永远也走不出去的浓密树荫。对我来说,她们永远活着。


但那时的我对死亡还毫无所觉,继续叼着冰棍在县城里闲逛。这座县城是个很小很小的地方,按早年间的说法,“抽完一支烟,就逛遍了整座城。”外婆的家在县城的中心,楼下是她和外公开的书店,再隔几个店就是一家叫“红蜻蜓”的迪厅,县城的地标建筑,若是外地人不知如何问路,说红蜻蜓总没错(即使在十几年后的今天)。小时候听大人讲,那儿有摇头丸和冰毒卖,吸了毒的人在里面跳舞,不知真假,后来据说出了命案,迪厅倒闭,招牌上的霓虹灯就失了色,红蜻蜓从此再不飞了。


从红蜻蜓这儿,东南西北延伸出“十字形”的四条路,东西两侧是主要的街道,西边我很少去,对于孩童的我来说像一片迷雾,遍布模糊。而往东走不远处是我常去的“步行街”,用膝盖高的栏杆挡了前后两个入口,禁止车辆驶入。那年头,步行街是县城里最繁华的街道,夏夜里,我喜欢穿着溜冰鞋来到这儿,穿过光洁如新的青灰色砖块、从白天的炙烤中短暂解脱出来的散步人群,把两边绵延不断的霓虹灯招牌收入眼底。超市、理发、衣帽鞋裤、电子产品,街口还有成片的烧烤摊和水煮店,在那个连肯德基都买不到的县城里,步行街几乎无所不包,奠定了我对物质发达世界的最初想象。建筑风格上,那条街也出乎意料的开放,街口置了一座“撒尿小童”雕像,身上一丝不挂,小鸡鸡不停出水,我每次路过都要伸手去摸,再拍拍他的屁股,嬉笑着扬长而去。


我难以想象,在二十一世纪的头些年,县城的居民们竟能接受那样一座雕像装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并当作常事,如今是万万不可能的。


不过那个繁华的年代很快就过去了。我读高中时,步行街已经衰落到无人问津的程度,晚上八、九点钟,街上竟能清晰地听见附近的鸟叫声,店铺的老板们不复骄傲,低头坐在柜台里玩手机,只等着时辰一到,心安理得地拉上卷帘门:“已努力经营了,没生意也怪不得我。”去年回家时,步行街的地砖和栏杆都拆了,铺上柏油路,任车通行,成了一条彻头彻尾的普通街市,至于撒尿小童,早就被路过的小孩砸得只剩半截身子,露出空荡荡的胸腔,最后不知运到哪个垃圾场去了。


那些夏天的痕迹被一点点地抹去,大概是无可奈何的事,但总还有一些东西没变,比如说夏日的雨。和春天说来就来的绵绵细雨不同,夏天的雨总在午后准时而至,且积蓄很久,像是一场精心安排的表演。首先是看见远处有几片乌云,以为暴雨还远得很,路上的人一切如常。可往往在你不知觉间,它就飘过了你的头顶,遮住湛蓝的天空和刺眼的太阳,一瞬间像关了灯,街道、房屋、路边五颜六色的招牌,统统失去了色彩。


黑云压城、太阳退场,并不意味着天气凉快,整个世界反倒变得无比沉闷,那并非心理上的沉闷,而是实实在在的感受,空气逐渐粘稠而温热,每一个呼吸都像在触摸热带雨林里的沼泽,让人喘不过气。即使躺在凉席上,汗也会不住往下淌,没多久就和潮热的空气融为一体。这样的过程可能要持续一两个小时,等午后的第一声惊雷“轰隆”落下,暴雨才突然苏醒,rain is coming了。


雨水将至未至的这几分钟里,街上的行人赶紧打起了伞,快步往家走去,没带伞的则跑了起来,先躲进路边的屋檐下,笑着和身边的人感叹这雨真吓人。摊贩们早收了摊子,正开着三轮往回窜,却有孩子穿着雨衣街上追逐,兴奋地喊下雨了,下雨了,五层楼的窗户探出一个脑袋,叫骂着让孩子赶紧滚回家。沉闷了两个小时的天地,就这么突然活了起来。


眼珠子大的雨滴“啪哒啪哒”地往下落,滴在干燥的水泥路面上,像是一道道墨点,半分钟后,整个地面就全被墨点打黑了,水积蓄起来像一条条小河,打着旋涡流进下水口里。这时候,外婆就要关紧每个房间的窗户,以免风裹着雨水刮进屋子,但因为雨实在太大,还是会有水从窗户缝里流进来,我小跑着拿来塑料洗脚盆,分别放在几个窗户底下装水。雨水打在窗户上,是很沉闷的“滴笃”声,滴进水盆就清脆得多——“咚咚咚咚”,往窗外看,有电光先至,接着是“嗡隆”的雷鸣,坐在阴暗的客厅里,我的听觉变得无比灵敏。


没人知道雨什么时候停,可能会下好几天,也可能傍晚就云消雾散了,但此刻的雨是真实无误的。这样的季节里,没办法出去纳凉,电视也不敢看,生怕被雷劈坏了,外公、外婆还有我,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说些没边际的话。外婆喜欢讲过去的故事,说有一年从乡下来县城,经过一个很陡的坡,外婆害怕,就从自行车的后座上跳了下来,而骑车载他的那个人毫无所觉,一直溜到了坡下边,转头一看,才发现外婆正站在高高的坡上看着他,一脸无助。其实,这个故事已讲了很多遍,但每次说完外婆都要大笑。我想,在四五十年前的那个坡上,外婆一定意料不到,这件无足轻重的小事竟然值得铭记到今天,并被反复诉说,远远超过那些重大的人生转折点。


待雨渐小了些,外婆把窗户打开,一阵清凉的风吹进来,把屋里的憋闷一扫而空。趁着凉爽,外婆做起了晚饭,厨房响起丁铃当啷的声音。外公坐在餐桌前,用笔在纸上写写画画起来。我躺在床上,听着雨声,用GBA玩口袋妖怪,很快就沉迷其中。


那时的我,满以为这样的夏天会永远持续下去,雨永远也不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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