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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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字的,不见得比卖小笼包的高明

我的人生座右铭 | 人生贵得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

当时有人问张翰,你固然可以爽快一时,可死了之后的名声怎么办呢?他的回答潇洒又恣意:“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


在大陆受过高中教育的,想必都在早课上背过辛弃疾的一首词——《水龙吟 登建康赏心亭》,里头有句“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我现在想起,早读课的情形都还历历在目,宛若凉爽西风吹着琅琅书声而来。

辛弃疾这句词,用的其实是西晋时张翰的典故,张翰的字号就叫”季鹰“。晋书里记载,张翰这个人“有清才,善属文,而纵任不拘”,当时人们都叫他“小阮籍”。对了,阮籍就是大喊“礼岂为我设邪”的那位,张翰的不拘也可见一斑了。

在洛阳做官时,张翰见秋风骤起,突然就想起了家乡鲈鱼脍的味道,于是立刻辞官归乡,并留下了这句“人生贵得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

当时有人问他,你固然可以爽快一时,可死了之后的名声怎么办呢?他的回答潇洒又恣意:“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在文人皆重“青史留名”的时代里,敢将“一杯酒”盖过“身后名”是极有气概的话,和第欧根尼对亚历山大说的那句“一边去,你挡住我晒太阳了”相比,张翰也不遑多让。

在我的理想中,他应是坐在家乡故宅的庭院里,一边嘬口小酒一边夹起鲈鱼脍时说出这句话的。

而读到这句话时,我还在上高中。虽然在“物理距离”上并未离乡,可每天困于那个山脚下的方寸校园,为了挣个前途在题海之中翻滚腾挪,未尝不是一种“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一种超出了“适志”的努力。

于是我油然生出一股感慨,小心翼翼把句子抄下,提醒自己不要被眼前“一分杀百人”的高考标语蒙昏了头,时不时得请个假、逃个课,自己给自己找喘息的空间。即使身不由己卷入拼杀,也不该沉浸其中埋头向前,而罔顾生活之乐趣。

过去的一年里又发生了一些事情,让我觉得这句话的现实性意义愈发强了。

去年12月,拼多多一名女员工在下班回家的路上猝死,急救无效后死亡。当时正是凌晨1点半,这意味着她和同事一直到这个点才加班结束。在这个23岁女孩的通讯软件knock上有一段个人签名:“为多多守边疆。”

1月4日,拼多多官方账号在知乎回应此事:

”你们看看底层的人民,哪一个不是用命换钱,我一直不以为是资本的问题,而是这个社会的问题,这是一个用命拼的时代,你可以选择安逸的日子,但你就要选择安逸带来的后果,人是可以控制自己的努力的,我们都可以。”

拼多多的回应十分刺耳,充斥着社会达尔文主义的自洽,仿佛就是在说“你不努力,就会被别的人吃掉。”但同时,这段话所反映的现实更加可怖。尽管回应发出后,大家都在批评所谓“内卷”,可也暴露了整个社会都在事实上遵循这一社达原则运行。拼多多并非在表达自己的偏见,而是在指出一个很多人都认可的“社会共识”,或者说“社会现实”。这远远比单纯的偏见更让人窒息。

因为偏见可以反复被质疑,乃至被声讨,而现实总是岿然不动的。

2020年12月19日,上海商汤科技的47岁员工上班时不幸猝死;2020年冬至,饿了么外卖员韩某在送外卖的途中倒地猝死;2021年3月29日,广东一名高三学生因考试失利,跳楼自杀。如果你在搜索引擎上打出“猝死”、“自杀”等字眼,几乎每隔几天都会发生类似的事情。这还是在许多地方的政府、学校、公司加以掩饰的情况下,我们不知道还有多少未能登上新闻的惨剧。

看起来,学生自杀和工作猝死似乎有所不同,自杀是主动行为,而猝死是意外发生。但显而易见的是,导致猝死和自杀的原因存在着某种统一性,也就是拼多多账号所说的,“这是一个用命拼的时代”,我们从小就被教导拼搏奋斗,从校园拼到公司,从幼年拼到衰老,期间有些人夭折了,就上了新闻。

作为个体,面对这样的情况几乎是无能为力的,由下至上的改革可能性几乎不存在于这个社会。前段时间有个外卖骑手不服,拍了几个视频揭露公司对外卖员的剥削,结果被以“寻衅滋事罪”拘留,至今未能出狱。

在这样的现实下,我们回过头来再看张翰的这句话,“人生贵得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或许更有意义。

两晋时期,堪称中国历史上最黑暗的时刻之一,战争四起,饥荒不断,人命如同草芥,死亡成了常事。此时,就连贵族阶级也很难实现“兼济天下”的抱负,原本儒家的社会理想猝然崩塌了,可谁也没想到,随理想破灭而来的竟是人自身意识的觉醒。用宗白华先生的话说,人向外发现了自然,向内发现了自己的深情。正是在这一处境之下,张翰才有机会也被允许说出那样的话来。

此外,关于张翰的故事还有另一个版本,说他是不愿意卷入八王之乱,寻了借口离开。但无论是“思乡”还是“避乱”,其实都是选择了“放弃名爵”这条路。他想放弃吗?他当然不想,如果羁宦数千里真能实现匡扶济世之理想,想必拼一拼也无妨,可仅为了“名爵”之利,或许就不值得拼上这条性命了。

在今天,越来越多人面临着和张翰一样的选择。大环境已经如此糟糕了,是否真要往前冲个头破血流才罢休呢?拼搏得来的究竟是梦想的实现还是几辆碎银呢?用时间和身体换来的“光鲜亮丽”真的还值得吗?

我前几天和lola聊天,说觉得结婚实在没必要买钻戒。毕竟作为一个“打工人”,每个月的工资其实是有数的,假设你月薪5千,你要买一个5万的钻戒,就意味着你要上10个月的班,消耗你人生的近百分之一去换1枚戒指,又或者你要更加拼搏努力,996加班以换取更多金钱,最后那些被消耗的时间只换来了一块破石头,而人生再不能重来。我觉得这太荒谬了。

当然,我并非是说买钻戒就是荒谬,若有人觉得用时间换石头就是人生的意义所在,我也毫无意见。我只是在提醒自己,这个石头对我来说重要吗,我应该去花大量时间换取这块石头吗,还是该拿这些时间去吃一吃鲈鱼脍,喝几杯小酒呢?

佛教教义里常讲欲望是人苦难的根源,这当然是切中人性的智慧之言,但另一个智慧也同样重要,即人不可能完全消灭自己的欲望。尽管如此,我们依旧能根据现实调节欲望,而不是放任其膨胀,或许这是许多个体在这个时代唯一能做的、能让自己过得更好一点的事了。

诸位若遇上“生活”与“目标”的两难抉择时,不妨也常念念张翰的这则短句。人生贵得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你现在看重的、追逐的,是否真正值得你付出一切呢?

反正我是已经躺平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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