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racySarand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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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跃海峡 (一)

福建,水门军用机场,飞行员健身中心

“队长,明儿的任务,能不能多加点油?上去想跟对面练练。”

郑国辉走到正在举重机上锻炼的张明林旁边,压低声音说。

除非有特殊情况,每次越台海中线任务给的油,都不会太多。歼11作为俄制苏27的翻版,为了在广袤的苏联国土上空执行任务,有着9.4吨的载油量和将近4000公里的超长航程。但是为了防止空中的“意外情况”,保障飞行“安全”,对每次任务的油量,上面原则上都有着严格规定。不过,前线飞行员普遍求战好胜,随着“越线”任务越来越多,这些小细节也成了部队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

“给你加满,管够。” 张明林并没回头,继续呼哧呼哧的练着。“明天我飞长机,你跟着我就行了。”

“恩?队长,看飞行计划表,不是安排我带新人吗?”队里有两个只飞过几十小时的新飞行员,亟需“实战”经验。

“火药味儿这么足的任务,怎么能交给新人。我已经跟师长交待过了,你就别管了。”张明林一摆手。

明天的任务是两架歼-11双机越线。跟以往的护航不同,战斗机没有束缚,纯属到对岸找碴去。看来中队长凭着官大,为了抢这个机会,把新手挤了下去。

如果论资排辈,张明林的辈份比郑国辉还要小一年。命运就是这么捉弄人,本该当上中队甚至大队长的郑,却仍然是个四机小队长。他也不是不认。郑的老领导老上级,前团长刘毅,始终是他心目中最尊敬的部队长官。刘毅在团里进行了很多破天荒的改革。郑国辉刚入部队的时候,总是被老飞行员欺负打压,这也是解放军内部多年的顽疾。刘毅每次总是顶着压力,替新兵说话,让肇事者受到严厉的批评惩罚。刘毅也是率先在师里推行DACT的第一人。异机种空战训练在北约是通用的训练模式,可因为对抗性强危险性高,部队里为了追求低事故率,一直不敢采用。的确,团里此后曾经在高强度训练中出过两次事故,但上面的压力也被团长怼回去了。高效的训练成果显著,他们团每次在鼎新基地搞全军大比武,总是拿回头筹。可是在极度保守的军队体系里,大胆的改革让刘毅得罪了不少人,埋下了祸根。在几年前的那次军队大清洗中,他被扣上了“贪污腐败”的帽子,进了监狱。“随便找个当官的,哪个逢年过节不收点烟酒?不收,别人还当你不待见呢。”他曾经为团长辩护说。也正因此,他被归入了“那帮人”,拖起了空军现代化的重担,到头来却不受高层待见,成了被错过的老飞。

郑也没太在乎。毕竟,他加入空军并不是为了升官发财,而是为了那份翱翔蓝天的激情。不过,军旅生涯终归枯燥而艰苦,而且解放军内部高度政治化,压抑苦闷。这么多年,美丽贤惠的媳妇才是郑国辉真正的幸福港湾。他并没有太多的机会接触社会,媳妇也是老团长介绍的。张聪——郑国辉总叫她聪聪,是南开大学物理系的毕业生,当年也是她们村里考上重点大学的独一个。聪聪本可以继续保研深造,将来在研究所找个清闲活,却无怨无悔的跟着他做了军嫂。这是爱情的力量,头一回见面就看上你了,聪聪如是说。他珍惜每一次电话,每一封来信,每一张照片,更总是期待着每次假期,和媳妇的相聚小别如新欢。那次媳妇在电话里提出,岳父肝硬化,她准备捐赠肝脏时,郑国辉除了赞叹媳妇的孝心,并没有特别的担忧。人们都说,现在的医疗条件日新月异;医院也说,按照他媳妇的身体状况,移植成功率接近100%,大可放心。但人们并没有告诉他,解放军总院这种给权贵高官看病的地方,未必把普通病人当回事。主刀医生术前还在酒桌上觥筹交错,为了恢复神智上手术台,吸了太多的纯氧。不知为何,有着腐蚀性和毒性的福尔马林,却被注入了媳妇的胆管,导致胆组织的大块坏死。失误随后引发了腹膜炎,并扩散成周身并发症,但医院把高烧当成了术后正常反应,仅仅注射地塞米松降温。当媳妇陷入深度昏迷,心脏骤停频发时,医院才发现问题,然而抢救为时已晚。事后他沮丧的发现,竟然无法找医院追责。不仅解放军总院矢口否认医疗事故,而且主刀医生是名高干子弟,业务上表现平平,却在政府高层有各种各样的关系。“有点大局观,人已经走了,不要为此事葬送了自己的前程。”他去部队寻找支持,可没想到,政委反而这样劝他。

师里给他放了长假,发了抚恤金,让他处理媳妇的后事。领导们来到郑国辉的老家探视。“休息休息就好。我现在非常平静,会很快恢复的,请组织上放心。”经过多年的政治化生活,遇到这种场合,郑国辉非常明白该说什么。假期结束后,他如约归队。“早点让我出任务吧。”他向师长提出,“飞行事业现在是我唯一的寄托。”

师里还是没有让国辉出比较敏感的任务,大多数飞行都是基本训练。他从未出过岔子,也从未有过半点怨言,更不提媳妇的事。要是有人向他表达同情,他总是说,部队就是我的家。

论飞行技术,郑国辉自认不输任何人。空战中有无数变数,大多数演习已经预设了场景;即使是一对一的对头格斗,只要搭配头盔瞄准具和有大离轴角能力的导弹,也跟石头剪子布的猜拳没什么区别。唯一能在飞行员间一决高下的,是同机种的机炮战。他自己有个小账本,跟每个人的交手,自己都略胜一筹,老团长也难出其右。“你小子,机炮打的就是准!真的是指哪儿打哪儿啊。我们团的空中狙击手,算你。”刘毅经常这样不服气的赞赏自己的下属。一代老飞们的功夫,所有人心里都清楚。上一次同马来西亚空军的对抗演习,郑国辉带领的小队,表现可圈可点。回来后,师长把他叫到办公室。“这几年,师里对不住你了。下个月,全师会例轮防福建。时间紧任务重,以后,就和大家一起出任务吧。”“谢谢师长!”郑国辉回敬军礼,别无二话。

复仇的种子萌发自何时,他自己也已记不清。啊,大概就是去爬山那次吧。老家的村子后头有座小山。村里为了增加财政收入,在山前建了一座公园,招来了游人无数,可是却导致在狭窄的山路上上下变得非常不便。不过,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了数十年的国辉,知道一条后山的小路。每次聪聪和他回家玩,都会从这里爬到山顶,再免费去公园里一游。曲径通幽,他和聪聪在这座山上度过了很多快乐的日子。可是聪聪去世后,有一天他再回到那条小路时,却发现四周已经建满了围栏和高墙。

不在的人,活在爱她们的人心中。一棵树,一间小店,一条小路。郑国辉总觉得,聪聪生前到过之处,也是她的灵魂散落的地方。当他发现,如今的家乡与几年前相比已面目全非时,内心的防线崩溃了。心爱的媳妇,不仅含冤离世,连她的灵魂都没有安息的场所。他的心里仿佛总有一堵大坝,阻挡着积蓄已久的悲痛与怨恨的洪水。小山被围,成了冲垮大坝的最后一朵浪花。

谁来负责?不是医院,不是医生,也不是部队。所有人都躲在盘根错节、层层相护的权力背后,将我的聪聪害死,却不会为此付出一丝一毫的代价。是的,邪恶的权力,令公平正义的天枰彻底腐烂的权力,才是杀害聪聪的凶手。掌握权力的体系,要为我的聪聪付出最终的代价。



地处亚热带南端的福建,冬天一过,气温就变得很高。毫无遮蔽的机场常年被阳光直射,更是热浪滚滚。执行完飞行前检查,郑国辉爬进座舱,进行开车准备。照理说,厚重的飞行服和头盔此时早应令人汗流浃背,可是他却没出一滴汗,浑身沉浸于地窖般的平静。地勤长离开座舱之后,郑国辉一反规定,拿出媳妇的遗照挂到了前风挡的边框上。“这是为了你,聪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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