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l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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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边疆地区的年轻人 https://m.cmx.im/@lola

不回家的女儿

想要剪断那根无形的脐带,想要飞离父母所筑的巢,并且坚信自己在广阔天地里一定可以找到一片属于自己的。

上一次回家还是2020年国庆假期,我发消息告诉我妈妈:已经到竹园了,很快就能到家。她说好,冰箱里有黄米饭和玉米粑粑,菌子炖鸡要多煮几分钟。

 

在那之后,我以疫情当借口,避开了很多回。五一买不到票时,我还暗自松了一口气。妈妈很不高兴,尽管我无法直接说出自己不想回家这样的话,她也一定从我身上察觉到了,所以才会这样生气。那时我仍在心底暗暗发誓:我还是要逃,绝不能因为妈妈想让我回家我就回家。如果我要回家,必须是因为我自己想家了。

 

但我不知道什么样的心情才算是“想家”。小时候去外婆家,通常要待好几天。我住不惯,每天一睁开眼就会小声问妈妈,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呀。连睡觉前都要问一遍,遇到不高兴不顺心的事也要确认回家的日期。得了亲戚的脸色,更是委屈得立马就要回家不可。等到真正启程回家的那天,能感觉到外婆心里很不舍,以至于在告别的时候充满内疚。但是那种雀跃的心情是无法掩饰的,终于能回家了。

 

念初中时,我们刚搬到县城里,太陌生了,我对新生活感到悲观不已。妈妈送我去参加开学典礼的那天,我走到人群中去,想到再也见不到她了,于是害怕得哭了出来。旁边的男同学见状就取笑我:如果你想家,就跟你妈妈一块儿回去好了。那时是因为我对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一切感到一种极端的恐惧,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让我感觉舒适的地方,那就妈妈身边。回家,我想要立刻回家,回到我妈妈身边去。

 

可是我已经度过了那样的时期,后来我独自去外地念高中、念大学,三年,四年,又一年,搬家的次数也数不过来了,妈妈也未必知道我总共搬了几次家,现在具体是住在哪里。也许在她的想象中,我此刻正漂浮在一团混沌的城市里,这个城市是球状的,她的女儿就在其间一个小小的角落里安家。

 

我已经不再害怕除了家以外的那个陌生世界了,我不需要、也不愿意再逃回家,逃回妈妈身边去了。从原来寻求家庭、亲人的庇佑,到慢慢生出了逃离那个家的念想,想要剪断另一根脐带,一直以来被忽视的那根无形的脐带。太迫切,想要飞离父母所筑的巢,并且坚信自己在广阔天地里一定可以找到一片属于自己的。那一小片天地,巴掌大的空间,如果有自己的思想,或许时常能深情地想起我。

 

2021年快度过了一半,我在日记里搜索“回家”,显示频率为72次。我清楚地记得没有一次对它们展开过具体的讨论,那究竟是如何出现的呢。为了区分自己住的地方和原来的家,我曾经把那里称作“我妈妈的家”(妈妈听到该多难过)。每一次回到那里,我都能够更清晰地感觉到童年在离我而去,“妈妈的家”、“妈妈的房子”这样的念头也在不断地加深,每一次都将我推远。

 

但我在中途也曾放弃过,我想要“家”重新保护我、照顾我。只不过为时已晚,我清楚地意识到,一旦选择离开,就再也回不去了。

 

我离原来的“家”已经越来越远,以至于失去了判断力。当妹妹哭诉着跟我说和妈妈吵架的事,我无法还原出其中任何一个细节,只能远远地将我少女时代所受的委屈一并调派出来,才好为两个少女相同的影子大哭一场。再或者感觉妹妹突然一下子就长大了,而且是在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故而有一种莫名的伤心。于是就应该意识到,当我选择离开那个家,就注定要错过一些重要的事——每一桩的缺席都叫我追悔莫及。

 

我想有些遗憾可能是不必要的,尤其是我面对妹妹的成长时把自己也当作一位母亲。这些急急忙忙占据的错误位置,也许就是我想家的证据。它和从前因为恐惧而想要逃回去的那种想家是不一样的,那是一种巨大的落差——当我因为一些看得并不真切的现实回想起过去,那根隐形的脐带又回到了我身上,被“家”牵引着。但我此刻身处一片陌生的天地,无法与之连接,于是断裂的感觉随之而来,那些悔恨和自责也一齐涌上来了,直至完全将我淹没。

 

这和小时候离开外婆家时产生的内疚感是相通的,虽然那时年纪尚小,但已经隐约想到一年才见一次,而外婆的人生已经不剩下几个一年了。再后来,是几个月回一次家、一年回一次家,去看外婆更不能保证一年一次了。妈妈有一次看外婆的照片,小声啜泣:如果他们不在了,我该怎么办。那一刻,她也像做梦般回到了小时候,感觉到了那根脐带,和父母兄弟姐妹相连在一起。

 

每个人面对自己的父母都怀有内疚感,因为心里多多少少知道,他们将先我们而去。而我对妹妹的成长缺席感到内疚,可能是因为小时候妈妈教我,你要照顾好你妹妹。我曾经作出承诺,却没有好好兑现,她还在长大,我却飘到了天涯海角。现在相隔的日子是半年、一年,以后就是三年、十年、三十年,或者一生。

 

这个周末,我就要回家了,是我妈妈的家。她问我想吃什么,好提前准备。或许连她自己也还没察觉,从女儿决定离开家的那天起,往后每一次回家,都是妈妈的客人啊。

 

脐带早已经被剪断了,偶尔梦中惊醒,误以为它还在,大哭一场后,又将消失于无形,等待下一次在梦中复发。我会以现在的身份重新加入妈妈的家庭,教她理解我新的宿命,在广阔的天地间自由迁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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