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la
Lola

来自边疆地区的年轻人 https://m.cmx.im/@lola

暴风雨来的时候,我都没像今天一样感觉到雨季真的来了。眼看着天色一点一点暗下去,直到昏黑的影子落在桌子上,平日里纷扰的鸟叫声被惊雷淹没,雨淅淅沥沥下了起来,不一会儿就将雨棚打得噼啪作响。我盯着窗外,心里觉得残暴。自然的力量在极端天气里才会显现出来,它以入侵者的姿态降临,城市变得多么可笑啊,它的窗户还是会被风雨敲打,人们脆弱的身躯还是无法暴露在旷野中,无法和自然的力量对抗。你只能躲起来,躲进这个花了几个世纪的智慧才逐渐完善起来的钢筋水泥的笼子里。

下过雨的黄昏,蓝花楹开满了沿岸

雨下得最凶猛的时候,我是它的目击者。我的脑海中一片空白,渐渐回神时,我才惊觉人类遥远的祖先面对的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敌人——敌人,敌人,我最讨厌这个词,征服,征服,我受够了这个词。可是自然在这一刻让我感到多么的恐惧,如果我将自己全然地暴露在旷野中,它还会像母亲一样爱怜地抱起我吗。极端天气里,人类就像是在承受一位母亲的怒火,它急匆匆地来,然后又急匆匆地去。等到天晴的时候,它又将满地狼藉卷起,揉碎在轻柔的风里。晴朗的天气总是多于残酷的天气,对吧。不要怨恨母亲,不要筑起铁笼子来抵抗它,刚好能够承受它暴烈的怒火就可以了,和它共享同一个运行轨迹,共享心灵的空间,爱她就像她在晴朗时爱你那样。

可是这时候往往会忽略另一位母亲,她的声音赶到时已经来不及了,阳台上的衣服已经湿了大半,你手忙脚乱地取下大把的衣架也挽救不了。雨棚早该修了,母亲的计划总是赶不上雨季,总要湿一两次衣服才会补上亡羊的牢。雨棚还在漏雨,这并不惊奇,也许此刻下雨的每一个角落,都有一处人家在饱受漏雨之苦,比此刻惨烈许多。小时候住的屋子,雨水洇透墙砖,或者从门缝里淹进来,用砖砌的床过于低矮,那种潮湿顺着砖块一直往上生长,一直长到可以冲破木板,透进褥子,即便打开门,阳光也永远照不进这张床。下雨天过后,我总是心生怨气,恨自己处境艰难,可是又不忍心责怪母亲。她总是不说话,默默地将床上的褥子、被子、枕头抱出去晒。晴朗的天气是偏爱我的,母亲也是偏爱我的。我承受她们的暴怒,爱她们,一如她们在晴天时爱我那样。

太阳很快就出来了,只有湿润的地面证明雨来过

雨幕的对面只剩下我和妹妹,我那沉默寡言的妹妹,她从不轻易表露自己的心迹。也许是狂怒的雨声同样激起了她的回忆,或者别的情绪,只是她从来不告诉我。我们站在窗前注视着,雨水落下来的时候没有丝毫的迟疑,它先是线一样的,然后才顺着一切可停留的事物流淌——它就是这样的,明知道可以停留,但是又绝不停留,只要有一丝危险的可能,它就顺着那种危险降落,直到万物都留不住它,即便留住了,它也会干涸在其中,没有谁能准确地拥有它。雨从窗玻璃上滑下,雨棚被打的声音清脆,我忍不住侧目去看自己的妹妹,我忍不住去想她此刻的沉默里裹藏着一种什么样的情绪。我在她的面前如泥沙俱下般暴露自己,试图换来一些对话的可能,可是我从未得到过回应。到底是什么横亘在我们面前,我的生活从什么时候起失去了她,又在什么时候才突然被续上。我离开那个总是漏雨的家,偶尔回去就像是做客,她望着我就像望着一个陌生人,羞涩地喊我姐姐,然后再也不喊,再也不必羞涩。直到我们搬到城市,我们有了自己的房间,她选了有书桌的那一个,从此以后,她永远背对着我,背对着我学习,背对着我独自玩耍。我的妹妹,她再也没有描述过儿时的柿子树,院子里的夹竹桃、美人蕉、韭菜兰,还有我失手打在她额头上的跳绳,学校门口的糖人,还有高年级同学不慎落在我头发上的绞丝糖。我怨恨这种沉默,这种沉默使我们如隔山万重。而我也开始害怕,害怕自己的泥沙将她心中升起的最后一丝表达的欲望冲散。我愿以锱铢换锱铢,失去多少,就要用多少来还。

“原谅我/远方的战争/原谅我把鲜花带回家”

雨完全停了,剩余的声音是从树叶和屋檐上落下的,鸟叫声又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近处的,远处的,掠过窗外时发出的短促的,明亮的,它们是如何面对自然的盛怒。我透过玻璃窗看见的残暴还远远不足以描述。饭后母亲说起回家时的景象,她走得极快,心想可以赶赢这场雨,早点到家。可是她才走到半路,雨就落下来了,她感受到的那种暴怒要比透过玻璃窗的我更加直接,也更迅捷。原来我听到的那些令人惊慌失措的声音,并不是雨滴,而是冰雹。母亲告诉我,白雨落到地上淹起来的水塘里也很快变成了水,只有落在草地上,它才不容易化。雨过后,天空清清白白地睁开眼睛,照得草地上的冰雹像雪珠子一样白——尽管母亲很少见过雪,可能也不一定记得雪的样子,我也没有见过,但我知道雪一定不是珠子。她将冰雹说成"白雨",白——雨,白色的雨,同样是雨滴落下来,比起"冰雹",那种残酷性消失了,连随之而来的恐惧感也消失了。苏轼有一首《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没有人说那是冰雹,只以为是诗人的修辞,大雨激起的水花如白珠碎石,飞溅入船。但也许苏轼的“白雨”就是母亲的“白雨”也未可知呢。

母亲从小都惯会添油加醋地哄我玩,她告诉我,如果我伸手指了月亮,到了晚上,月亮就要来割我的耳朵,我一直信到现在——即便我知道是假的,但每次指了月亮,我都会摸摸自己的耳朵,然后玩笑似的讲起这个故事。所以她告诉我说她见过像鸡蛋一般大小的冰雹时,我半信半疑。但如果是真的,这样的冰雹落下来,还来不及将身躯躲藏的人们,究竟要承受自然多么残暴的怒火,又是多少个晴天才能消除这种创痛。爱总能弥补一切吗,恐惧会在阴霾驱散时消失吗,我们活在多少担惊受怕的年月里。和她共享轨迹,并不意味着要承受她的伤害。铁笼子是避而不见,但也许玻璃窗是为了能够触摸她而不受其伤害。

离开田野和山峦以后,雨是我唯一能够如此强烈地感受到的自然,即便感受的时刻也是她暴怒的时刻,我也欣喜万分。

完全放晴以后,草地上有人放风筝

写在后面

下雨的时候,如果注视着她,完全没有办法去想,我要怎么去证明她暴怒中的美,只会在她曾留下痕迹的地方惋惜地存下证据,湿润的地面,碧空如洗,人们一同放晴的心情。那时候我在读古诗:天街小雨润如酥、山色空蒙雨亦奇、巴山夜雨涨秋池——诗人们怎么没写急风骤雨,还是说只要一凝望她,她就静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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