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l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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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记者朝着死亡的前进

“开放、无限制且悬而未决的日记,其必要的结论只能是作者的死亡。”《私人摄像机》劳拉·拉斯卡罗利

《私人摄像机》是一本介绍主观电影和散文影片的书,在“日记电影”这一章,作者回顾了诞生于中世纪末期的“书写体日记”:

 

作为对文艺复兴时代对个性与内在自我关注的结果而于这一时期尾声成型,并最终在19世纪作为一种文学体裁确立,如今处在深刻转型与剧烈扩张的时期,书写体日记是具有多种形态的多样化实践,其中记述着日记作者与自己、他人,以及他们所处时代的关系。

 

作者认为,日记是死亡的记录,它记录他人的逝去,日记者自己朝着死亡的前进,哪怕日记会涉及其他话题,死亡却始终是其真正的核心和唯一的关切点,因为它是作为一种文学类型其建立的基础正是对意义的记录。

 

这使我感到心惊又矛盾,在我先前的认知中,我们之所以能将“死亡”从生命的刻度上推远,恰恰是因为对现下这一刻的无比确定。此时此刻被拉长了,“死亡”也就变得遥远和不确定了。

 

日记,这个记忆的替代物,它从现实里找到一种编码,然后尽可能地盘绕成一条完整的尾巴,让我们能够看清楚其中的花纹和褶皱。布罗茨基在《小于一》里又说,你记得愈多,也许你就愈接近死亡。

 

我自己写日记,也“偷偷”读别人的日记,明明在心里默念了一遍两遍三遍,再抬头的时候又羞愧,只好假装自己从没读过。陌生人知道我的危险性吗?当我悄悄翻开日记的随便哪一页,就可以将别人的人生片段偷走。

 

人们对“日记”充满窥探欲望,以“日记”命名的书和电影数不胜数,而日记主角的身份、经历也一个比一个特殊。《安妮日记》是主角葬身于纳粹集中营前两年于密室中写成,记录了自己的生活和情感。《邱妙津日记》则是作者自己的“写作练习本”,留下了她从1989年到1995年的私密心情与记忆。

 

出版商会说,这是“写给每个人的xxx日记”(但我们都知道真正的日记并不是写给“每个人”看的),或是“作者最具体的生命痕迹”,“研究xxx的第一手资料”,我对这些话充满怀疑,我们真的不能老老实实承认自己只是想偷看别人的日记吗,非要强迫自己从日记中读出“消亡”的历史印记。如果日记里有历史,那也是日记作者一个人的历史。

 

推荐你阅读日记的人都有一套这样的说辞,你也信了,原先“偷看日记”的那点无聊和羞愧也就没有了。但是当你读的是一段“有意义”的“记录”时,可能日记就已经不再是日记了,它和别的文本没有什么分别。

 

日记于“孤独”中写成,是关于“我”的承诺。从精神分析的角度来看,日记记录“间歇性重复的镇定效果,而我们在其中找到避难所,日记代表一种母性的荫蔽、人造的乐园和回归性的亲密感”。

 

虽然日记写作者曾假设了读者,也想象过自己的日记有朝一日会出版,但没有人一开始就以写给他人看或出版为目的。我们羞愧于向他人展示日记中的“自恋”,而展示日记也变成了一件自恋和大胆的事。

 

曾在一部电影里看到影像作者将自己青春期写下的日记贴满了墙壁,或暴露在摄像机下,读给观众听,这是我不能想象的事。又或者听人说,通过日记,一个人能“找回”曾经的自己。但我重读自己的日记,只觉得“这个人”是无法忍受的,但或许这种反感,也是过度在意自己的结果,是另一种自恋。又或者是时间不够久,我还下意识地认为日记中所承载的记忆是自己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所以不愿展示也不愿面对。

 

另外,互联网的发明挑战了关于“日记写作是私人行为”的观念,阅读日记也不再是从第一页到最后一页,或是中间随便哪一页。我们介入一个陌生人的日记,通常从最新一篇开始。在社交媒体上,我们写下的“日记”也随时可以被修改和删除。

 

影像日记在今天也非常普遍,在任何一个视频媒体上都能搜索到“vlog 日记”相关的链接。人们自愿将自己的“日记”公开,任凭他人观赏。

 

我们在私人日记中假设的读者并不是真实存在的,叙述者是自己,叙述对象也是自己,是否将会被第三人阅读是我们不知道的事。但是在“公开日记”中,读者已然存在,甚至先于“日记”存在,适时地被关键词或误差所触发,然后在中途开始介入(已经注定要介入的)陌生人的日记。

 

有时候依赖于技术完成的日记陡然出现在视野里,可能我们还会被吓一跳:这件事真的发生过吗?可是我竟然全无印象。我们访问电子日志,在心中唤出这件事的索引,提取出关键词,然后再用观看具体的记录。这和“记忆”的模式完全不相同,通过“记忆”的模式,我们通常是先想起一件过去的事情,然后在脑海中构建它。

 

我既抗拒这种增强情景记忆的辅助手段,但又忍不住在纸上“模仿心灵最微妙的波动”。想要全面地复制这条记忆的尾巴非常困难,它始终结结巴巴,蜿蜒盘旋在日记中。多年以后再依赖于日记回顾,仍会将往事简化,直至完全抹除。

 

现在写日记的自己,如果有心想要欺骗今后翻开日记的自己,会不会也很容易?你只需要写下暗示的关键词,连描述都不需要,而将来那个懦弱又懒惰的自己,肯定会因为确信某些重要的东西被记录下来了,然后迫切地翻开,照着你曾经给过的线索,调动大脑里可供支配的记忆碎片,一一拼贴上去。每一次翻开日记,都是在绕着那个起点打转,记忆慢慢地就只剩下了那个点,被修饰性的语词缠绕着的那个点。其余的记忆,就被完全抛弃了。

 

但我想不会有人写日记的直接目的就是欺骗自己,小说可能会玩这样的把戏,不同的“我”之间的游戏。人们写日记,还是为了记录下这一刻的“我”所见、“我”所感,妄图与时间共行。日记空白的页面等待着被填充,生命的刻度也将一格格被占满,实实在在地体现在纸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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