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殊教育观察 | “老师，好烫。”

小白能感到那是一口滚水，并产生了生理性的保护反应——吐掉它的冲动。但他没有，他咽下那口水，眼泪汪汪地转过头，小声对我说：“老师，好烫。”

上周日，我犯了工作以来第一个低级且可怕的错误。

前几周，班上新来了一个小朋友。他刚上一年级，个子小小，白白净净，我叫他小白。一与他沟通，我就明白小白并非基础认知很好的孩子。和他对话就像两个人隔着毛玻璃在比手势——我很难了解对方有没有听懂，也很难确定自己理解了对方。

第一次来上课时，他拒绝跟随一起完成课堂上的任务。我不知道这是由于他在课堂上有对抗违逆的行为，还是他不能理解任务本身。我需要明确这个问题的答案，于是我叫他的名字，想要和他聊天。

他没有反应。

我只好下命令：“小白，小白，你看着我。”他才与我双目相接。当下我松了一口气：还好，这句话他还是能听懂的。

后来的一次午休看护，我看着他搭积木。他搭积木是是很愉快的样子，也能够说出流畅的句子：“我要搭一条很长很长的公路。”于是，他一直拿同样形状的条形积木，让它们首尾相接。那公路弯曲，盘旋，绕来绕去，没有尽头。小白并不觉得无聊——直到妈妈来接他，他才停止。

上周末第一节课，他迟到了。一进教室，他就开始咳嗽，脸涨得红红，很不舒服的样子。我跑过去问他：“你怎么啦？”

没有回音。

“小白，你不舒服吗？”

他慢吞吞看了我一眼，皱着脸跟我说：“嗯，嗓子不舒服。”

我想给他一颗薄荷糖，被主教老师制止了。“不要随便给小朋友吃东西，万一过敏的话会非常难办，”她说：“要不给他倒杯水吧。”

小白的保温杯确实已经空了，我抓起杯子走出教室，去办公室帮他接了一杯热水，拧上盖子，放在他的桌上，低下头开始做那节课的课堂记录。

可我突然听到他那个方向的东西。我朝右边看去，只见小白双眼噙着泪水，对我说：“老师，好烫。”

我吓坏了。

事实上，我自己平时在公司喝矿泉水，并不知道公司大水壶里水的具体温度。水壶出水的水流很小，当时也并没有升腾起热气，因此我没有太过在意。事后我才知道，水壶里是早上刚烧开没多久的水。

也就是说，我给特殊的小朋友倒了一杯开水，却没有提醒他需要凉一会再喝。

我赶紧带他出去，拿冷矿泉水给他含着漱口。他咕嘟咕嘟，一口接一口，漱了一整瓶，还是告诉我：“很疼。”

我让他张开嘴，发现他的舌头上烫出了小水泡。我几乎是手足无措了。其他老师帮我买了口腔消炎药，我想要给他喷，但又被主教老师拦下来：“小心哦，药不要乱给他们用。”

我明白他们都有自己的考虑，都是好心，但却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

这堂课结束后，小白背着书包去了下节课的教室，依旧拿着一瓶矿泉水漱着口。

接下来的整整一早上，我都在间歇性的恐慌中度过。一方面，小朋友的安全是最重要的事情，而我才来没多久就犯了让小朋友烫伤这么一个严重的错误；二来，他皱起来委屈的小脸让我非常内疚，一看就知道真的非常痛；三来，小白才来没多久，就在这里被烫伤了，家长会不会不依不饶找公司的麻烦，我的低级错误会不会对公司造成影响，让其他同事的工作和努力都砸在我手上？

到了中午，主教老师告诉我，小白说自己不疼了，她也已经和小白的妈妈沟通过。她告诉我，她带小白下去时，小白有些害怕，还问他：“能不能不要告诉我妈妈？我会不会挨骂？”

当下我觉得非常奇怪，明明是我的错，为什么小白要怕挨骂？

主教老师告诉我，小白的妈妈听到这件事之后，第一反应就是——不能怪你们公司，小白自己也有责任。

我脑补的恐怖场景似乎并没有出现，我松了一大口气的同时，开始有些能理解小白”害怕妈妈骂我“的反应了。

下午，公司又接到小白妈妈的电话，她说小白烫伤得有些严重，吃饭时会疼。我又陷入了自责漩涡中，因为吃饭时会疼，意味着可能烫伤了喉咙。烫伤喉咙更严重，需要更多的时间来恢复。

小白的妈妈还说，小白喝了一口发现烫时，是想吐出来的，但是他不敢吐出来，因为“怕老师骂他”，于是咽了下去。

我惊呆了，因为我从不知道小白害怕我或主教老师。在做任务时，无论我怎么费口舌，他都懒得理我，常是神游天外的状态。再者，他再如何害怕老师也好，怎么能咽得下八九十度的水呢？

公司当即表达了诚挚的歉意，表示请快带小朋友去医院检查，我们愿意承担全部的医药费等等。或许是态度较好的缘故，小白妈妈说，理解这边的老师刚毕业很年轻，可能没有足够的带小朋友的经验，并说这也是小朋友自己需要注意的，也算是活该，是他一次严重的教训。

得知我不需要为我的错误付出沉重代价的同时，我松了一口气，但心中又非常难过。我甚至想，若我被小白的妈妈追责，赔偿医药费，付出我应当付的代价，至少不用如此内疚。

至今，对于小白能够喝下滚烫的水这件事，我都觉得有些难过。在《少有人走的路》那本书里，心理问题被分为两类：神经官能症和人格失调症。神经官能症，比如抑郁障碍，是把责任归咎给自己，比如“父母离婚，应该是因为我不乖”；人格失调，则是把责任推卸给别人。

小白所经历的教养风格，很明显是所谓“责任都在我”的前者，即小朋友的父母教导他，大部分问题都应该被归咎于自身。或许，当小白在学校被欺负时，父母也会认为是自己小朋友的问题。因此，他由于我的疏漏而受伤却不自知，反而害怕妈妈和老师会责骂自己，所有的攻击都是向内而非向外的。

这周他来时，我一定要好好和他道歉，告诉他这99%都是我的失误。大约应当也需要请小白的妈妈来好好沟通。下一次再发生类似的事情，希望小白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受到委屈要及时说出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