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观察 | 为何温柔无用？

奇怪的是，温柔很多时候正是强大的代名词，有时却又是软弱的表现。

周日晚上，我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带着身为打工人的觉悟，我正收拾东西打算赶快回家。这时，老板突然走进教室，开始播放一节课程的教学录像。

另一个同事接起一个电话：“外卖到了是吧，一共多少份？”

我抱着书包，意识到今天没法按时下班了。

能让全员周日晚上留下来开会的，倒也不是无意义的小事。原来，两天前，我的公司接到一个投诉。老板就把遭到投诉的那节课的教学录像拿出来，邀请大家一起看来复盘。

那是一节感觉统合课的录像。

感觉统合，是通过一些肢体任务来训练ADHD儿童失调的感知觉。比如，很多ADHD孩子的前庭觉（内耳迷路的感受器）都并不敏感，因此他们会做一些看起来很危险的事情：快速跑跳，荡很高的秋千，因为这些行为并不让他们感觉足够“刺激”；而有些ASD儿童的前庭觉又过分敏感，因此他们做什么都很小心翼翼，慢吞吞，否则他们的感觉就会过载。

录像开始播放了，我看到了那节课的老师Z，感到很吃惊。Z是我在现实生活中见过最温柔的人，我从来没有见到他用焦躁的语气与孩子讲话。

我第一次做他的助教时，就很为他对待孩子的态度吃惊。即使ADHD的小朋友在课上喊叫，ASD的孩子碰到困难的任务，因为无法控制自己的焦虑而在座位上挥舞手臂时，他都会无比耐心地表达：“XX，我知道，你是想要……（表示理解）我已经接收到了你的想法，但是你这样会影响其他同学，我希望你可以用另一种方式表达，比如……（表达期望）。”

我觉得，他是我见过最温和，最尊重孩子的老师。最初，我很难想象会有家长对一个如此具有心理咨询师特质的老师感到不满。

在老板的复述下，我得知他被家长投诉“未对孩子的出格行为进行恰当的处理”。

录像继续播下去，我看到了这节课的另一个主角：一个在上幼儿园的小姑娘。由于这个小姑娘日常来中心做干预是在周五，我周五并不在公司，因此我之前从未见过她，对她并不了解。

总之，在录像中可以看到，这个姑娘从刚开始上课时，就完全在状况之外。她起跳，让自己砸在软垫上，一下又一下。她挥舞着手臂，在其他小朋友周围摇头晃脑地旋转着。

在多次口头提醒无效后，Z请她离开软垫，先站在旁边看大家做任务。

可是即使站在旁边，她也能通过声音昭示自己的存在。面对小朋友们共享的一篮小球，她尖叫道：“不要拿我的粉色球！”“不要拿我的红色球！”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二十分钟之久。

我看着录像，明白如果我是Z的话，我当下会相当崩溃。如果他单独花时间处理这个小姑娘目前的问题，那么其他的孩子就得不到该有的关注和训练。如果他不处理，那么她就会一直影响其他孩子的干预过程。

在我们代入成年人角色去和小朋友相处时，常会有无力感。面对这些满地跑的，“啊啊”尖叫的小土拨鼠，言语提醒的效果是有限的。

在这个小朋友持续影响课堂秩序后，Z也只好强硬起来：“xx，如果你继续这样影响课堂的话，老师会先请你出去，等你自己调整好了再进来。”

这个“威胁”并没有什么意义，因为Z并不打心眼里希望惩罚孩子。当这个小朋友继续在软垫中间无视全世界时，助教也没有强硬地把她带出去，去交给场外的其他老师。

于是，小朋友立刻发现了老师的软弱，他是如此无力，并不会兑现自己惩罚的承诺。小朋友已经明白了，自己做什么其实都没关系，可以放心地继续挑战他的底线。

课堂到这里，已经完全失控了。

我不禁想起过去上课时，曾有教授说：“你们不要看不起行为主义。”行为主义，其实就是训练小动物的技术。在鸽笼里放一个按钮，鸽子用嘴啄一下便有一粒玉米，鸽子很快就能够学会这个因果关系。同理，如果小鼠碰到一个按钮就会遭到电击，它也很快会对这个按钮敬而远之。

在心理学第三思潮——人本主义的影响下，有时行为主义会被认为是低级的、动物性的，但其实对于孩子来说，行为主义的方法正是最有效的。

由于他们分管执行控制功能的前额叶尚未成熟，很多时候，他们无法理解，也不想理解说教。“我的行为会影响其他人又怎样？我不在乎。”

Z所擅长的，包含尊重与理解的长指令，是留给已经发展出自我意识的青春期孩子的。甚至，在特殊学校里，对于功能一般的孩子来说，包含尊重与理解的长指令，并没有简短有力的命令来得有效。为什么呢？因为他们尚未发展出足够的能力去听懂、理解这个内容。

老板听大家复盘完这节课后，总结了一个我认为很重要的点：在树立权威的过程中，“戏“要做足。说到要执行惩罚，就要做到，否则孩子也会发现你的无力。

我们作为心理系出身，内心或多或少都有柔软谦卑的部分，只把孩子看作尚未长大的成人，不愿让自己的权力肆意凌驾于他们之上。更何况，很多ADHD孩子的问题行为都与高控制的教养环境有关。我们并不想在孩子的心目中成为父母的复制品。

但是，那条教学录像还是教会了我一点：无力的温柔是廉价的。

想一想，其实与成人相处，也一样是如此。儿童尚能一眼看穿懂成人的软弱，更何况精明的大人呢？

走出办公楼的时候突然觉得，生命中又多了一个鲜活的案例，就算要加班，也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