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吴特殊教育观察 | 悲悯与偏见同在

上篇《找工作日记》记录了我在特殊儿童辅导中心的一次面试经历。面试结束后，我没有选择直接辞去在大学的行政工作，而是选择周六日在辅导中心兼职，并从此开始了一周工作七天的，昏天黑地的日子。

辅导中心主要收两种孩子：ASD（自闭症症）和ADHD（注意力缺陷与多动障碍）。有些孩子会在中心上一天的课程：被确诊这两种疾病的孩子们，通常都需要多种不同的干预。他们不仅注意力和执行功能有缺失，精细动作和运动能力通常也会与普通孩子有差距。总之，有些孩子会上一整天的课，因此他们中午不会直接回家，而是会留在中心吃午饭，下午在继续上课。

在教育机构里，孩子们的安全总是被放在第一位的。兼职的我被安排了午休看护，也就是监督这些孩子吃饭以及午后的玩耍。

监督他们吃饭听起来像一个很无聊的工作，但其实不然。 在上训练课时，这些孩子的行为都是受到严格规范的，相比之下，他们吃饭时的行为实在是太殊异了，以至于我时常感觉自己在进行某种观察研究。

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孩子很多很讨厌吃饭：他们会数米、用脏手玩筷子，在吃饭的时候也分心，眼睛转来转去，不知道在想什么。因此，老师们会和他们约定：“某某某，我们约定，在12：30前，你要吃掉这份米饭的三分之一。”老师抓起他的筷子，在米上划了一条线。

不过，以上方法主要针对很听话的孩子。还有一些小朋友，他们根本不关心你规定了什么，事实上，they literally don't give a fuck. 这时，我们通常会由他们饿着。如果中午只吃几粒米，当他们下午三四点开始饿到胃痛后，下一次就大概率会记得这个痛苦。等到下一次再提醒他——不吃饭下午肚子会很痛哦！倒是会有一些效果。

那天中午，我一个人在教室午休看护，小孩子们在玩积木。看他们玩积木也和有意思：大家在同一个空间中，但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形成了一种很奇异的景象。

当天有一个高高壮壮的男孩子也在玩积木。上助教课时，我会记录这个孩子的一些行为，所以我对他有印象。这个孩子总是有些暴躁，多动，名字写得像在纸上飞，常在椅子上晃来晃去。我对他的印象没有那些安静听讲的自闭症孩子好，私心觉得“嗯，他很难搞”。

吃过午餐后，有一个小胖子用纸做了一条毒蛇。他捏着蛇，张牙舞爪，不断作势要咬旁边一个ASD的、瘦瘦的，像柳叶一般纤细的小朋友。柳叶小朋友也不觉得有什么，他在地上滚来滚去，一边玩积木，一边咯咯咯笑着躲避毒蛇的攻击。

我看着小胖子在闹柳叶小朋友，觉得有些焦躁。毒蛇在柳叶刀小朋友的衣领处钻来钻去，一直闹了十几分钟。我觉得，如果不是柳叶小朋友对外界的认知与常人不同，应该早就不耐烦了。

高壮男孩本来在自己搭着积木，看到小胖子的毒蛇，就也拿了一张餐巾纸，扭成细长的一条，跑到我面前说：“老师，你看，我这也有一条蛇！”他把玩着那条被搓得细长的纸巾：“我的蛇是一条安全的，无毒的蛇。”

我很喜欢无毒的蛇这个概念，它听起来攻击性小了很多，于是我向高壮男孩表达了我对这条蛇的喜爱。接着，高壮男孩自顾自地玩着他的无毒小蛇。

我在旁边低下头玩了一会手机，再抬起头时，教室里的氛围已经变了。

小胖子抓起高壮男孩那条无毒的蛇，攥在手里，后者高声叫着：“把我的蛇还给我！”两个男孩子就此扭打起来。最后，高壮男孩的那条蛇被小胖子扔进了垃圾桶。

高壮男孩的多动冲动问题非常明显，他当即怒不可遏，抓起旁边的一本书，拍在小胖子的头上。一看出现了暴力事件，我立刻紧张起来，冲上去拉架。这时，下节课的主教老师到场了。他看着教室里的混乱，试图了解事情的原委。但这两个小朋友的语言能力都不算好，问了一会，主教老师得出了结论：“A抢了B的东西，B打了人。”在主教老师面前，小胖子变得很规矩，他立刻把无毒的蛇还给了高壮男孩。可ADHD的小朋友都面临情绪控制的困难，高壮男孩没办法立刻平复下来，又抓起书打在小胖子的头上。

高壮男孩立刻受到了严厉的批评——“无论如何，打人就是不对的，如果其他人让你生气了，你可以选择其他的方式来表达愤怒。“

这个道理，想必高壮男孩也听过很多次了。

过了四十分钟，也就是第一堂课开始时，高壮男孩的情绪还是没能平复下来。他坐在座位上，突然说：“我不行了，我受不了了，实在是太生气了，让我出去，我要一个人静静。”

他拉开门，冲了出去，我拉都拉不住，最后只好把他交给了其他空闲的老师。

这件事让我很感慨——明明是小胖子抢了他的蛇，最后确实他因为冲动行为被严厉批判。过去，我一直在课本上读到说：“ADHD小朋友会收到来自家长、同学的很多负面反馈，因此他们的自我评价是比较低的。”这可能是因为，小朋友的事情很难分清事实原委，而冲动的孩子常常成为被责骂的那个靶子，无论事情是不是他们挑起来的——他们应该常常觉得世界很不公平吧。

过了两天，我把这件事分享给我的朋友小叮当。

小叮当听了之后反问我：“那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小胖子会扔掉别人的蛇？”

我愣了一下，因为我之前确实只关注高壮男孩的委屈，而把小胖子扔掉别人东西的行为简单地归咎于他很自我，不懂得尊重别人，和没有界限感。

小叮当继续说：“我觉得，小胖子之所以会扔掉别人的蛇，可能是因为他觉得对方夺走了本来在他身上的注意力。他可能只是需要关注，又不知道怎么表达，所以才会出现这种行为。”

“他有没有可能觉得，对方剽窃了他的创意，还私自篡改了。而且，那可是一条无毒的蛇耶，听起来就更受欢迎的样子。”

那一刻，我又突然意识到我原本的想法其实带着强烈的偏见。我认为小胖子侵略性的行为意味着他是一个“坏孩子”，可却从没想过，他或许也只是一个最普通的ADHD小孩，像所有的ADHD小孩一样，既需要关注，又不懂如何捕获他人的注意力，难以得体地与别人相处。而我以为的洞悉事情真相，也不过是带着强烈偏见的“我以为”罢了。

下周再去兼职时，应当会带着不同的眼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