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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的研討 LE DERNIER SÉMINAIRE

(编辑过)

那天下午去参加江学研究聯合社的研討,我去得很晩,心裏很怕趕不上正点,況且津弎学長説過要和我們一起探討江長者的語録,可是我連要説的那幾篇都還没有讀。我但願今天没有研討,然後就可以到二龍路上的便利店去買碗関東煮,坐下慢々吃。

天気那麼暖和,那麼晴朗!

九号楼的西門裏有一塊大屏幕,上面正在播放換校長的通知。這通知,從三日前開始就一直循環播放。我看都不想看,頭也不回的快步走去。

我走過小花園一旁的甬道的時候,看見許多人站在公告牌前邊。最近幾年来,我們学校一切的壞消息都是從那里傳出来的:高三楼装屏蔽儀啦,西門中午不許出啦,午飯漲價啦……我也不停步,只在心裏思量:「学校又搞什麼事情了?」

教生物的超哥帶着他的学生也擠在那裏看公告,他看見我在甬道上經過,就向我喊:「用不着那麼快呀,你反正是来得及趕到会議室的!」

我想他在拿我開玩笑,就上気不接下気的跑到了作研討的会議室裏。

平常日子,開始研討的時候,總有一陣喧閙,就是在走廊也能聽到。開計算機啦,發講義啦,以及大家在会議室裏念詩啦……還有津弎学長用兩個指節在計算機台上輕敲着,「安静一下,咱們開始研討了……」

我本来打算趁那一陣喧閙偷々的溜到後排座位上去;可是那一天,一切偏安々静々的,跟校長死了一樣。我從門縫望進去,看見同学們都就座了;津弎学長呢,踱来踱去,手中拿着一本《江選》第三卷。我只好推開門,当着大家的面走進静悄々的会議室。你們可以想像,我那時多麼不好意思,心多麼慌!

可是一点兒也没有什麼。津弎学長見了我,很温和的説:「快坐好,就要開始研討了。」

我一縱身跨過椅子就坐下。我的心稍微平静了一点兒,我才注意到,津弎学長今天穿上了他那件筆挺的正装,胸前別着金色的研聯徽章,還穿上了黑色的皮鞋。這套衣着,他只在他的老師出殯時才穿戴過一次。而且整個会議室有一種不平常的厳肅的気氛。最使我吃驚的是,後邊幾排一向空着的椅子上坐着好些平常不来研討的学生和像津弎学長一樣的畢業生,他們也跟我們一樣肅静。其中有陳学長,穿着有点舊的實驗制服,有從前的文班歷史課代表,化学競賽的一等奨得主,還有其他中学的学生。個々看来都很憂愁。陳学長還帶着一本書邊破了的《語録》,他把書翻開,攤在桌子上,書上横放着他那副眼鏡。

我看見這些情形,正在詫異,津弎学長已經坐在主持席上,像剛才対我説話那樣,又柔和又嚴肅的対我們説:「同学們!這是本人最後一次給你們主持研討了。校團委已經来了命令,研聯要解散了。明日開始,研聯的席位就要讓位給王瀾新時代實驗特色校内維穏思想学会了。今天是我們的最後一次研討,本人希望你們多々用心学習。」

我聽了這幾句話,心裏万分難過。啊,那些黑烏鴉,它們貼在学校公告牌上的,原来就是這麼一回事!

我的最後一次研討!

我幾乎還記不住那些語録呢!我再也不能和大家談笑風生了!難道這樣就算了嗎?我從前没好々讀書,翹掉研討,群裏也是瞎玩梗……想起這些,我多麼懊悔!那些語録啦,著作啦,思想啦,剛才我還覚得那麼無聊,記着又那麼吃力,現在都好像是我的老朋友,捨不得跟它們分手了。還有津弎学長也一樣。他就要離開了,我再也不能看見他了!想起這些,我忘了他対我的批評,忘了他的怒斥。

可憐的人!

他穿上那套正装,原来是為了紀念這最後的研討!現在我明白了,那些平時經常翹掉研討的同学為什麼来坐在会議室裏。這好像告訴我,他們也懊悔当初没有好々研討。他們像是用這種方式来致謝津弎学長多年来対研聯的貢献,来表示対就要失去的研聯的敬意。

我正想着這些的時候,忽然聽見津弎学長叫我的名字。輪到我發言了。天啊,如果我能把那些語録從頭到尾説出来,聲音響亮,口齒清楚,又没有一点錯誤,那麼任何代價我都願意拿出来的。可是連怒斥篇我都記不住了,我只好站在那裏摇々晃々,心里挺難受,頭也不敢抬起来。我聽見津弎学長対我説:

「本人也不責備你,你自己一定夠難受的了。這就是了。大家天々都這麼想:『算了吧,反正研聯就是一個社團,混一下就行了。』現在看々我們的結果吧。唉,同学們根本不認為有認真学習這段歷史的必要性,這正是研聯最大的不幸。現在那些黑烏鴉就有理由対我們説了:『怎麼?你們還自己是研聯人呢,你們連三篇都記不住,語録講不対!……』不過,也並不是你一個人的過錯,我們大家都有許多地方應該責備自己呢!」

「你們的班長対你們的社團活動不夠関心。他們為了巴結一下王烏鴉,寧可叫你們翹掉研討去團委学生会打雑,給缺人手的地方打下手。本人呢,本人難道就没有應該責備自己的地方麼?本人不是有時候対你們不好々讀《江選》睁一隻眼閉一隻眼麼?本人学業繁忙的時候,不是乾脆就讓研討変成自主閲讀麼?……」

接着,津弎学長從這一件事談到那一件事,談到國家歷史上来了。他説,八十年代末到新世紀初的十五年間,是我國当代歷史上最波瀾壮闊的時代,是積極進取,不断發展的偉大歷程;又説,我們必須把這段歷史記在心裏,永遠別忘了它,離散開来的研聯人,只要牢々記住領袖的偉跡,就好像拿着一把復興的鑰匙。説到這裏,他就翻開《江選》来讀。真奇怪,今天聽講,我全都懂。他講的似乎挺容易,挺容易。我覚得我從来没有這樣細心聽講過,他也從来没有這樣耐心講解過。這可憐的人好像恨不得把自己知道的東西在他離開之前全教給我們,一下子塞進我們的腦子裏去。

語録講完了,我們又講世紀之交的發展背景。接下来,津弎学長發給我們新的講義,講義上都是江長者的照片和語録:十五大、哈佛演講、世紀大檢閲、八十大慶。会議室裏那麼安静!只聽見筆在紙上沙々的響。有時候一些外面的喧閙聲傳進来,但是誰都不注意,誰也不分心,他們正在專心的讀講義上的材料。屋頂上鴿子咕々的低聲叫着,我心裏想:「該不会強迫這些鴿子也去学王瀾新時代實驗特色校内維穏思想吧!」

我每次抬起頭来,總看見津弎学長坐在椅子上,一動也不動,瞪着眼看周圍的東西,好像要把這小会議室裏的東西都装在眼睛裏帶走似的。只要想々:多年来,他一直在這間会議室裏举行社團研討,面前是他的後輩,角落上是殉職的老校長的銅像;用了多年的長桌和椅子,擦光了,磨損了;院子裏的柿子又熟了;他一直用的書,如今也已經泛黄了。可憐的人啊,現在要他跟這一切分手,叫他怎麼不傷心呢?何況管電教的老師又要他趕緊結束研討!津弎学長明天就要永遠離開他的母校了。

可是他有足夠的勇気把今天的研討堅持到底。講完了世紀之交的發展背景,他又講了江長者卸任以後的動向。接着又告訴大家江長者的重要著作和必讀的歷史資料。在会議室後排座位上,陳学長已經戴上眼鏡,兩手捧着津弎学長剛發的講義,跟後輩一起作記録。他感情激動,連字跡都發抖了。看到他難過的表情,我們又憤怒,又悲傷。啊!這最後的研討,我真永遠忘不了!

忽然静校鈴響了,電教老師又来敲門了。窗外傳来烏鴉的怪叫——它們又在例行宣傳校内維穏了。津弎学長站起来,臉色惨白,我覚得他從来没有這麼高大。

「同学們啊,」他説,「本人——本人——」

但是他哽住了,他説不下去了。他轉身朝着黑板,拿起一支粉筆,使出全身的力量,写了一行大字:「江学研究聯合社光榮!」

然後他呆在那兒,頭靠着墻壁,話也不説,只向我們做了一個手勢:「散会了,你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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