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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涉媒体从业未遂人员 | Divorcing Patriarchy

非政治性生活

本文约5600字,你将看到以下内容:

01 轻快的永动机

听起来是特别圆融的一套理论,可以直接导向一种快乐的处世哲学,在外部大世界和私人小世界之间建立一个压力疏导机制,让他永动机似地将大小世界向前推进。

02 对话

我们对话,没有答案。

03 vlog /vlɒɡ/

“我的生活真美好”

04 寻找思琪

可是抛开这一层性别视角,她写的泥潭依然成立,一分为二的思琪和怡婷,是我们每一个人。

05 无法成立,不被允许

我意识到,也许如向心力对应离心运动那样,这种非政治生活的“无法成立”,对应的应是一条反向的物理定律。

06 买得起七月樱桃派的希望

“我们有高昂的希望,尝试的希望,买得起七月樱桃派的希望。”



 

一种非政治性的轻快生活,在此地是无法成立的。

这是结论,也是问题的开始。

 

01 轻快的永动机

四月,开学依然无望。自动统计的手机屏幕使用时间勉强从一天13小时降到11小时出头,转用电脑上课写作。少有的真正为这一块屏幕感到雀跃的时刻,是看到老朋友在家做烘焙,剪辑了小小视频。

翻去年此时的相册,一个人走欧洲十几个国家,满是旅行的快乐回忆。现在翻看如看故人照片,我不知道多久才能再次这样在陌生人群里游荡,不知道公共空间会不会就此被挤压殆尽,不知道那些自在的日子是否是踩在了全球化的尾巴上。

关在家里两个多月,应该是上幼儿园之后最长时间以家为中心的生活。时间倏忽过去,存活感极低。整个二月陷入低迷、消极、焦虑,越难过越无法停止看手机,除此之外记忆好像被抽空了一样。数了一下,两个月看了八十多部电影、二十本书,强迫自己抽离,仍然无法,仍然失眠。

一种非政治性的轻快生活,在此地是无法成立的。

我做不到非政治性,因而无法轻快;想要逃离片刻,却忍不住质疑看起来轻快的那种生活,是否出于一种长期的自我催眠、刻意欺瞒。这听起来油腻到像是《十三邀》开头了,那不妨继续引用一段阿伦特:

“历史中有许多黑暗时代,在其中公共领域被遮蔽,而世界变得如此不确定以至于人们不再过问政治,而只关心对他们的生命利益和私人自由来说值得考虑的问题……生活于这样一些时代并由它们所塑造的人们,很可能总是倾向于要么厌恶世界和公共领域,尽量地忽略它们,要么越过它们,跑到它们背后——就仿佛世界只是人们可以躲藏到它背后的一种表象——以达成与他们的同伴的相互理解,而不考虑在他们之间存在的世界。”

活得轻快,或是外部动荡下逃离政治、退回私领域了;或是已经到达了丰饶之地,尚未觉得需要为建立新的乌托邦而回归政治——听起来是特别圆融的一套理论,可以直接导向一种快乐的处世哲学,在外部大世界和私人小世界之间建立一个压力疏导机制,让他永动机似地将大小世界向前推进。

但轻快的永动机没有告诉你的,是动荡如何平息,我们如何从这里去向那里;是如果我们选择轻快,那必将有人遭遇的痛苦此时是否变成一局俄罗斯轮盘赌,输家自担,胜者乘兴而去;是我们在经历完这一轮苦痛,清点完这一场账簿后,未来要将新的乌托邦安置在何处;是在其间的个体如何自处,到底外部大世界和内部小世界是定要择一,还是能实现某种平衡……这全是这套缩头乌龟的哲学未填写的空白。


02 对话

和一位非常亲密的朋友聊天。

她是浓郁流窜的艺术气体,我则囿于固态的现实;她好奇,想要了解,我疲倦,寻求逃避。因此我们聊天的时候,我负责当新闻推送,发生了一二三四五,被删了六七八九十,给她的问题以不算答案的回答;她讲建筑,舞台,抽象的寄生关系和艺术装置,给我一知半解却可以逃离手机的安全剧院。

我们常常聊着聊着就说到小世界和大世界。

很具体地,你看多久手机,看现实和虚构的比例,你看的什么困扰你,为什么希望向另一个人所在的坐标靠拢,这种靠拢有可能实现吗,怎么实现。你理想中自己大小世界的比重是怎样的,那是一种怎样的生活。

很抽象地,关于我们的社会需要怎样的公民,在这个结构多样的共同体里,大家有怎样的私生活和公共参与。学新闻的和学艺术的分别会期望这些公民有怎样的条件,例如我理想中大家都有公领域意义上的善良正直,再有部分人主动追逐时事、推动改变——这个设想有多少是将强求视为默认了。

在我们关于小世界和大世界的对话里,我反复讲《三体》里的一小段:章北海为了拯救人类而策划谋杀,去买陨石做子弹,他找到了一个四合院里的陨石收藏者,这人的家里像一个小型地质博物馆——

“章北海一眼就看出他属于那样一类幸运的人,有自己钟爱的小世界,不管大世界怎样变化都能沉浸其中自得其乐。在老宅所特有的那种陈旧气息中,章北海意识到在自己和同志们为人类的生存而战时,大部分人仍然执著于自己固有的生活,这让他心里感到温暖和踏实。”

我说每次去找这一段原文,都觉得比我记忆里的短。在刘慈欣一贯的宏大写法里,半页纸即可带过一代人生死,那种缺乏文学性乃至冷血、只崇尚文明间点线关系的工业笔锋下,我总将这短暂的一幕放大记住,好像在人性华彩的片刻闪现里,章北海应该不只是感到温暖踏实,而真正羡慕过这个陨石收藏者,为自己失去的可能人生有过一刻驻足。

然后谈话回到我们的生活,回到关注时事参与讨论的疲劳和必要,维持一个不受打扰的个人世界的闭塞和必要。

我说我关注的因由,持续的愤怒,被屏幕困住的疲劳,自知的抑郁,看到我们共同朋友拍了做饭视频的开心,对始终活在漂亮滤镜背后的生活的难以相信。她说新认识的好玩的人,新闻里让她困惑的人,说建筑空间和情感关系的构想,历史和新闻最后提供的难以考证的思维记忆模式,后面情感的缺位和牵强。

然后讲着讲着,我们的位子调转过来。

她常常追问我到我快哑口无言,原因何在,如何理解,反驳是什么,怎么解决,为什么没有改变,无穷无尽的问题,在我看来非常直觉性、全不害怕没有答案的坦率发问。我常常宽慰她,你看那个收集陨石的人,小世界亦是好的,如果真的是风暴,再多人想破头也未必能抵挡的,我倒羡慕专心低头照看自己的花的人。

我们对话,没有答案。


03 vlog /vlɒɡ/

我最早的 vlog 概念,来自《阿凡达》、《火星救援》这些科幻片,宇航员每日对摄影机独白,今天几月几号,我做了什么,感觉怎样,就是一种 vlog。

有意识的自我剖白,是记录、总结、评估、监控、乃至证明生活的一种方式,是和摄像机进行一对一心理咨询。其中有自省,有明确的被观看意识,有向常态校准的努力,也有对当下处于“非正常”的前提预设。像在写一本知道会被阅读甚至出版的日记——你可以坦诚,可以掩饰,也可以虚构出浮云美梦来;你可以号称或者相信是为自己而记录,但逃离不了被观看,避免不了真实的遁形。

一种新近开始、被广泛传播的 vlog 叙事,是一个生活优越的现代人向你展示,我今天干了xxx,吃了xxx,买了xxx,参加了xxx,收到了xxx,我常常xxx,我的生活可真美好啊。

除去少数做得非常好的 vlog 不论,大部分都只是各种形式、翻来覆去、加了不同滤镜的 “我的生活真美好”。有的确实拍得很漂亮,我就关注了几个做菜做得干净宜人全无灶气的,当厨房白噪音,一种现代生活的唱佛机

然后我发现其中一个博主,每一期视频的开头都是一模一样的背景音乐。

那音乐突然跟我说,看,我快乐美丽调了统一暖色调的生活,每周都如此美好,我知道这是固定程序的片段展示,但这真的就是我周而复始、不为外物所动的坚固小世界。宇宙不爆炸,vlogger 不休假。

我毛骨悚然,立刻退出。


04 寻找思琪

读过最痛苦的书之一是《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林奕含设置了一对双生儿似的好朋友,思琪和怡婷。两个小姑娘一同长大,吃的一样,读的一样,想的一样,能接完对方唇语说出的下半个比喻。然后作者让其中一个经历了自己的故事:思琪被二人尊敬的老师诱奸、长期性侵,多年后精神崩溃;怡婷继续在阳光下快乐生活,直到嫌隙扩大,直到失去了亲爱的朋友,回头读日记才眼睁睁看完她另一半的灵魂,如何长期在她不知不觉中,被她尊敬的老师拖下了泥潭。

引一段《房思琪的初恋乐园》的结尾,小姑娘们喜欢的姐姐对怡婷说:

“怡婷,你才十八岁,你有选择,你可以假装世界上没有人以强暴小女孩为乐;假装从没有小女孩被强暴;假装思琪从不存在;假装你从未跟另一个人共享奶嘴、钢琴,从未有另一个人与你有一模一样的胃口和思绪,你可以过一个资产阶级和平安逸的日子;假装世界上没有精神上的癌;假装世界上没有一个地方有铁栏杆,栏杆背后人人精神癌到了末期;你可以假装世界上只有马卡龙、手冲咖啡和进口文具。但是你也可以选择经历所有思琪曾经感受过的痛楚,学习所有她为了抵御这些痛楚付出的努力,从你们出生相处的时光,到你从日记里读来的时光。你要替思琪上大学,念研究所,谈恋爱,结婚,生小孩,也许会被退学,也许会离婚,也许会死胎。但是,思琪连那种最庸俗、呆钝、刻板的人生都没有办法经历。你懂吗?你要经历并牢牢记住她所有的思想、思绪、感情、感觉,记忆与幻想、她的爱、讨厌、恐惧、失重、荒芜、柔情和欲望,你要紧紧拥抱着思琪的痛苦,你可以变成思琪,然后,替她活下去,连思琪的份一起好好地活下去。”

林奕含写女性的伤痛,女性的关系,她让这两个小姑娘,像被撕成两半的一个人那样,挣扎跨越这泥潭去重新触碰对方,去触碰自己。可是抛开这一层性别视角,她写的泥潭依然成立,一分为二的思琪和怡婷,是我们每一个人:

一半的你,是思琪,你眼睁睁看到有人沉入包围所有人的泥潭,你亦身处其中,你看到吹哨人逝世,女人在阳台上敲锣,追着救护车哭嚎不成声的告别,戳破太平谎言的高楼呐喊,时隔一年再次消失于山火好似无足轻重的生命。这个你,看到有人沉下去,就如同亲身经历的那样悲愤,痛苦,苦痛大到你几欲灵魂抽离肉体,你再不是你自己了。

另一半的你,是怡婷,你有文学,有希望,阳光灿烂的人生的希望;你尊重老师,因为老师一贯对你很好,因为老师教授你喜爱的文学,因为尊重老师是应当的、是你习惯的;你不知道泥潭里有人在受苦不是你的错,是因为连你至亲好友都未曾主动来给你看她的伤口,你又怎可能知道。

可是思琪和怡婷是你灵魂的两半啊,你不可能不知道。你若不知,只可能是自己故意这样选。关键是,你怎么选。

你可以选择退缩进怡婷的那一半壳里,不错,那里面有马卡龙、手冲咖啡和进口文具,也可以是更精致缥缈一些的其他东西。是一个丰盛自足的小世界了,你可以建立自己的意义,可以维持自己的秩序,可以在自己的坐标里领先,在自己的游戏中获胜。你可以找到别的怡婷一起,开始你们的秩序、坐标、游戏和话语。

或者远更艰难地,你选择让怡婷读思琪的日记,戳破小世界美丽滤镜的泡沫,踏进思琪的泥潭。因为以怡婷活着,只以小世界为全部的存在,是刻意的自我欺瞒,是对你灵魂的一半视而不见,你不愿为了太平、为了美丽、为了泡泡而以一半灵魂的残躯生活 ——所以怡婷必须看到思琪的日记,所以怡婷必须也踏入泥潭,因为那个美丽的泡泡明明也只是飘在泥潭上面—— 也许,两个一半能终于重新找到彼此,找到某种在泥潭里继续她们的文学对谈,继续她们的秘密游戏的方法,再用一个完整的人的力气,想办法同大家一起爬出来。


05 无法成立,不被允许

一种非政治性的轻快生活,在此地是无法成立的。

这原本是生活在巨大浪潮里,不愿自欺、无法自欺得出的结论,固然常因此感到喘不过气,但也就如此选择,如此做下去了。

然而在我又一次不得不注册一个新的微博账号、和好友私信解释、把四百个关注一一加回来后,我意识到,也许如向心力对应离心运动那样,这种非政治性生或的“无法成立”,对应的应是一条反向的物理定律:

一种全然政治性、毫无轻快幌子遮掩的生活,在此地是不被允许的。

第一个微博,八年多,在2018年底炸了号。第二个账号,一年半不到,于上月突然被禁言三十天且查无此人,也许三十天之后也是尸骨无存。无奈开启了第三个账号,不到一周已经有多条微博被限流到仅自己可见。

被炸号后反思自己为什么会被炸,其荒谬程度相当于被性侵之后反思自己穿了什么衣服,明明是他者铁拳犯我自由、损我权利,但这个他者强如国家机器、牢如父权体系,绝不弯腰一寸,偏要我低头自省。

我倒也“反思”过,在一个一个将那三百多个关注重新手动输入、加回来、忍耐异常操作限制访问的繁琐无聊里,结论是18年底到20年初,对方在我领地里的肆虐确实更进一寸了。

第一次炸号的两天前,转了一个上海中学生拼贴诗句,从各科作业试卷上私下词组重新缀连,拼得极好,其中一首有提到 X 的名字,随后那条微博404了,这是我唯一能明确回忆起来的踩地雷转发。

第二次炸号,莫名其妙,思来想去也没有哪一条是明确雷点的,二月初那时反倒太平,等国内疫情趋向缓和,方开始清算。因而毋宁说是长期以来,我在一个公式上一点一点的累加进步,在此刻终于越过了一条被绷紧的红线,啪嗒,踏入不能存在之地。用一位朋友的话说,不转明星,也不转股票,没掩护,炸了。

炸的号,只有自己可以看到自己主页过往的微博,关注、点赞、转发、评论、分组等等互动功能尽数失去,对别人来说根本查无此人。相当于量子化漂浮的幽灵,自己看得到自己,但在世上的全部存在证明被擦得一干二净。

好笑的是幽灵也并没有完全死亡,你无法给实体世界任何反馈,实体世界却还想灌你三桶臭水。推荐栏依然有源源不绝的鸡毛蒜皮八卦输送,微博辟谣更是兢兢业业,私信准点递送到阴曹地府,持续为您带来每一天需要知道的假消息,灌输正能量光明养料。


06 买得起七月樱桃派的希望

John Adams 在信里写:“我必须研究政治和战争,因此我的孩子们能够学习数学和哲学。我的孩子们应该学习数学、哲学、地理、博物、造船、航海、商业和农业,使得他们的孩子们可以学习绘画、诗歌、音乐、建筑、雕塑、织物和瓷器。”

从残酷大世界逐渐转向美丽小世界的过程,从现实转向楼阁,从应对转向建造。John Adams 所写更多是代际间的均衡,一种父辈牺牲带来的族群迁移,一个政治权利地位的确认叠加经济技术基础发展的进步。

但就当下,就此地而言,代内已有极度不均衡的普遍存在,普遍的政治权利沼泽中,有人被吞没,有人幸运拥有经济条件搭建的小艇。而更多的、没有太幸运也没有太不幸的人,个体心力亦面临大小世界的撕扯,尤其当一面是掌握着一种美丽滤镜话语的幸运儿们,持续输出那套幻象游戏的规则;另一面是发声和讨论的被禁止,是对抗泥潭的努力被强势阻挠。

一种非政治性的轻快生活,在此地是无法成立的。

此前我常说愤怒,如今意识到愤怒固然重要,但也要将之转化为希望。因为只在愤怒驻足者,不过是比那些将别人的痛苦他者化、残忍保全自己小世界幻象的人多前进了一步,也许到达某种愤世嫉俗的新的小世界,便停止了,在其中满足于对彼此和对外面怒吼。

因而,也许更进一步应该说,一种非政治性的生活,是无法成立的;但一种政治性的生活,也许未必是这一种滤镜的轻快,却可以有其美丽、充满希望的常态,其中可以有诗歌,有雕塑,有音乐。就像《智利说不》里面的那样,一个表示拒绝的阵营,可以拥有一个充满快乐、希望和歌唱的广告。Advocating NO with a hope campaign. 电影结尾,溜着滑板车穿过街道的镜头,我想起小时候看的一本儿童书里,爸爸编给女儿的儿歌:

“我们有高昂的希望,尝试的希望,买得起七月樱桃派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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