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溪地
大溪地

一次砍头

1.

我当然感谢你们,感谢你们来参加我的生日宴。我八十八岁了,早就不算年轻,早就该同蛆虫呆在一起。我年轻的时候有过很多想法,或者你们也可以说,有很多梦想,但是从没有一个梦想是希望自己可以活到八十八岁——没准呢,没准我还能活到九十岁,九十八岁,甚至更长的年份——我向许多神明祈求过许多事情,单单没有这一件。所以今天我觉得,能庆祝这个生日,真像个玩笑。

我的儿子们,女儿们,还有其他的人,不管你们是谁,叫我父亲还是祖父,反正我也记不清你们的名字,分不清谁是谁——我的意思是,我感谢你们今天到我这里来,感谢你们还记得我,为我操办这个宴会。你们做得很好,房间和庭院里都摆了鲜花,我看得见,很新鲜,都是新买的,这很好,很好看。所有的菜都很好吃,可见你们找了很好的厨师,做的事情也都精细,是很用心的,好得很。

你们现在可以走了。

节日已经结束,祝福和道谢也已经太多,花都花不完,你们该去做点别的事了,别的重要的事。我已经履行了这一天的责任,你们也是,我们都已经毫无愧疚,所以你们可以放心离去,而我可以安静呆在这里。你们该找些你们永远放在心上的事,就像我一样,这件事我做了一辈子,到现在也还在做,但还没有成功,就因为这样,我才会感谢老天,让我又活了一年。这是老人的忠告,你们得找样东西,让你不后悔活那么长。

你们不会想听我的故事。

你们不会想听的。我知道你们蔑视我,你们不愿意告诉人家,你们的父亲是个刽子手。

你们不会想听我的故事,我的故事可以很长也可以很短,但你们不会想听我的故事。

那你们坐好,你们不要说话。

二十岁时我学徒期满,成为登记在册的侩子手,到现在已经有六十八年。我砍下过数不清的人头,这些人中,有的该死,有的也许不该,但这不是我该过问的,也不是我这一行的艺术所该关心的。

三十八岁那年,我师傅过世,于是我接替他成为了王家侩子手,到我死了,我的徒弟也会接替我的位置。你们避开我,但总有人会传承下这门手艺。你们脸上的表情我都看到了,你们觉得这不算一门手艺,你们觉得拿刀砍下人的脑袋不算一门手艺。你们这么想是因为你们连屠夫都不是,而屠夫知道杀死猪或牛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不像你在案板上拍死一条鱼那么简单。而我在领悟到我这一行的手艺之前,也不过是个屠夫而已,我学习的一切,不过是怎样精准有效的砍下人的脑袋。师傅说,这是好事,是为了减少那人的痛苦。

这是好事吗?我不知道,但是我厌倦了,就像你们都厌倦自己的工作一样。但我还是很努力地工作,我结了婚有了孩子,尽到了自己的责任。人家都说,国王的侩子手王喜,他从未失手,总是一刀致命。我要告诉你们,不是这样的,我失手过一次,就是那一次改变了我的人生。

那是我生日的第二天,我前一天在宴会上喝了太多酒,直到第二天中午才被传令官硬拉起来。我走上断头台的时候脑子都不清醒,手脚都在抖,但我相信自己的手艺,一刀致命,肯定是这样。我砍了下去,鲜血向上喷涌而出,喷到了我的眼睛上。

从来没有哪一次血喷到了眼睛上,这不对。那时候跟现在一样,冷冷的,没多少人围在下面看,军官们也都懒懒的。我知道不对劲了,脑袋没有掉下来,而是软软的下垂着,断了的那一半脖子正往外喷血。我想也没想 ,又是一刀下去,这次我清醒极了。脑袋掉了下来。我连忙把脑袋捡起来看,你们知道吗,那人的眼睛是闭着的。大概我第一刀下去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

我得到了教训。


2.

国王在凌晨五点来到广场。深秋的这一天,寒气很盛,冷风吹过国王干瘦的身体。这时天都还没大亮,只有淡淡几颗星星即将在西方消失。大臣和将军站在国王身边,他们从温暖的被窝中被唤起,来到这个空旷的广场上跟国王一起忍受着寒风。所有人似乎都在发抖,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国王刚才说的要处死王子的话。

王子和画家终于在众人的期待中被带到了广场,没人再想吹风,都想着快点结束。王子一路上垂头丧气,不停踢着脚边的石子儿;反倒是画家很镇定,他迈着均匀的步伐,以稳定的速度走向面前的王公贵族。他们被士兵按着,跪在国王面前。

国王朗声宣布了自己的判决,他说王子的行为已经证实了他的卑鄙无能和对王国最可耻的背叛。这时王子注意到,老迈、秃顶、红着脸、满身臭气的王家侩子手王喜已经匆匆赶到;他抬起头,大张着嘴,但是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大臣一直是王子的师长,这时他不禁流下了眼泪,急于向国王表示,王子并非顽劣不堪,他聪慧善良,是个可造之材。但是国王说,叛徒最擅长掩饰自己。

断头台就在广场边上,它的上方就是城墙,上面悬挂着一排已经腐烂和即将腐烂的头颅;王子回过头去,看到了自己房间的窗户,然后他从地上被拉起来,推到了台上,正对着自己房间的窗户。天空已经在放亮,他看到双手上的丝丝血痕,是在树林中疾驰的时候被树枝划伤的。他被按倒在地,头被搁在一块潮湿的木板上,散发出腐臭的、甜丝丝的气味。他知道死亡伴随着一旁的脚步声在走近,有人又把他的头拧向了一旁,他歪着头看见了被压在一旁的画家,画家的双腿像鸡爪子一样蜷曲在身体下面,屁股向上撅着,他也看到了王子,不知怎么居然还冲着王子笑了笑。不知怎么这让王子感到一阵恶心。

然而国王说:“把王子带下来。”于是他又被拉起来扔到了国王脚边,他的父亲亲自上前将他扶起,对他说:“你站直,睁开眼睛。”

王喜茫然地站在木板砌成的断头台上,国王的声音如晨雾般平缓又疲倦:“继续,不是还有一个人吗?”

王子几乎松了口气,他努力控制住恐惧,侩子手稳健的步伐比所有的危险、判决和刀光都让他恐惧。他似乎听见画家在哭,但没法仔细去看,画家被死死压在断头台上。

国王看得很清楚:一刀下去了,但是没有听到头颅摔在地板上的声音。他看得清清楚楚,那颗头还在死刑犯的脖子上,血在向外涌出,但头还在脖子上。王子尖利的叫声响彻广场,画家站了以来,他的头歪向一边,露出稻草一样枯黄的血管,他的血似乎是干的,僵硬的血块堆积在脖子的断面上。

“他没有死!”王喜忽然喊出来。

“因为你没有砍下他的头!”国王愤怒地指出,“而我命令你砍下他的头!”

画家尝试着向前走了几步,头在脖子上面摇晃着,几乎要耷拉下来,他几次举起手把头摆正,但这一刀砍得太深,终究,头还是垂了下来,在胸前晃了几下;他不耐烦地反复抬起手把头放回原处。“他的头没有掉下来!”王喜似乎完全没有听见国王的话,他举着斧子,在断头台上又叫喊又跺脚,谁也不明白他究竟为什么这么兴奋。

王子又开始了新一轮尖叫:“他的头上长满了稻草!” 他试图逃离现场,但又被身边的卫兵死死拽住。“我应该坚持你的死刑。”国王一个耳光把他扇倒在地。这时画家从台子上跳了下来,整理了下自己的头部,继续以均匀的步速走向王子;国王拽着王子,坚持站在原地,他身边的士兵竟没有一人敢于上前阻止画家。

“他要来杀了我!一定是的!”王子哭喊着,连国王听了都不免心悸,而大臣和将军早就呆立一旁,表情如在梦中。

“你回来……你应该继续躺在这里,我,我还有第二刀……”没人注意到王喜声音中的绝望,他的徒弟上前扶住了他,王喜指着断了一半头的死刑犯,命令徒弟去把他带回来。但他的徒弟轻描淡写地说:“是您没有杀死他,您才应该去把他带回来。”可王喜哪里还有力气走动,他倚在徒弟肩膀上,看起来倒像是自己死了一般。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王子推开画家伸向自己的手,此时他终于止住了哭声,也许是画家从近处看来并不可怕,他面色如常神情自若,动作步伐也相当稳健优美,只要不去注意他断了一半的脖子,也就跟刚睡醒的人没什么两样。画家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脖子那里一抽一吸,倒让他脸上现出相当痛苦的神色。他再次向王子伸出手,王子闪避不及,只得任由他抓住自己的手。画家把王子的手放到了自己的脖子上,但一碰到那里干枯的、稻草般的血管,王子就又开始歇斯底里地尖叫,他极力想要缩回自己的手,在两人的角力中,王子疯狂的撕扯和拍打终于击落了画家的头部。

一颗塞满了稻草的头颅掉在广场上,他的身躯也终于应声而倒,验尸官惊讶地发现,这里面除了些干硬的血块再无他物,像是早就已经被秃鹫造访过。国王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而王子再也没有从这一幕中清醒过来。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喜欢我的文章吗?
别忘了给点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

加载中…

发布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