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光耀
張光耀

[影評] 寄生上流中的階級意涵

寄生上流的導演宣傳時,對外懇託看完千萬別爆雷。但我個人感想是整部戲結構完整,推進與細節合理,沒有一處會令人「意想不到」(是稱讚),反而不懂所謂的能成為雷的「大爆點」究竟在哪裡。


以下劇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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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要真的對這部片下一個註解,我會說它完整了展現了馬克思對階級對立的想像。窮人金氏一家住在半地下室,富人朴家則有一棟位於爬坡上的高級住宅;然而,最底層的、欠一屁股債的丈夫,正如自己的處境一半將自己鎖在比地下室還更底層的地窖裡:窮人(無產階級)在下,富人在上。


金家或許可以從朴家得到許多財富,讓自己的生活穩定,為了更像體面的人又投入更多心力,但那永遠都只是一種下對上的「模仿」,因為財富的生產仍然掌握在富人手上。富人與窮人間那道不可跨越的鴻溝,下層羨慕又嚮往。所以,金家像是寄生蟲一般漸漸纏上朴家,要的不是錢,為的是在那場經典庭院派對大屠殺戲之前,金家兒子問朴家女兒的:「你覺得我可以像天生的一樣出現在這裡嗎?」換言之,物質基礎所衍伸出來的社會關係,決定了的社會的意識形態——也就是,這個富人握有生產財富能力(工具)的社會關係,決定窮人在意識上嚮往著能「成為」富人。

社會關係是下層建築,構成了富人在上、窮人在下的隸屬關係。

窮人是否能如其所願地翻身呢?在這裏,味道成為窮人與富人不可跨越的鴻溝的具體象徵,一併區別兩者;同時也讓窮人意識到自己的階級處境,引發電影後段金家爸爸憤怒殺朴家爸爸的階級革命高潮。但因為味道這個隱喻實在是太刻意,沒什麼好講。更有趣的反而是朴家兒子的角色定位,使電影沒有停留在傳統的馬克思。

窮人的有用價值=窮人的真實意義

從朴家兒子的視角出發,窮人不代表沒有用——住在半地下室的窮人金家打點著富人朴家的一切,甚至連最底層的欠債丈夫也仰賴其妻長期照顧朴家,下層(窮人、社會關係)支撐著上層的生活。另外,被小兒子誤會成鬼的欠債丈夫,推動著朴家一切的運行——小兒子驚嚇過度昏厥、被小兒子畫下來使母親以為是自畫像、不願意在家過生日等等,最最底層的窮人反而賦予富人日常生活中各項事物意義。底層的人在這個意義上不僅以勞動支持著富人(如重要但高風險、高職傷的工作往往由經濟條件較不好的人從事),而且還是富人最不願意面對的真實。朴家兒子早說過:司機、管家、英文家教、繪畫家教的味道都一樣,只是金家人認為是來自地下室的寒酸味;也說過豪宅內有來自地下室的「鬼」,但偏偏朴家媽媽卻要解釋成恐怖片裡的鬼——而忽略那是飄蕩在世界中的資本主義的幽魂。

小兒子遇見真實,但他不能言說(即便言說,也會昏厥)。透過家裡的詮釋,一切的違和都有除了真實(有人藏在地下室)以外的解釋,所以恰恰就是這個來自底層的真實,賦予富人一家生活起居的意義。在這裏,比因味道而起的殺意(無產階級團結後的大革命),賦予上層階級意義的下層階級更加激進。然而,觸碰這個被避而不談的真實就會招來結構性的毀滅。

觸碰並不是像揭開紗布那般裡頭的東西就會昭然若揭,因為人的盲目不在「誤會」真實被掩蓋住,而是真實從未掩蓋人卻永遠不會直視(例如只要沒有想到他人處境之困難,我們還是可以安穩入睡;甚至就算看見困難之人,我們仍可視若無睹)。所以,最底層的真實需要某種特殊的觀看角度才能召喚出來,電影內以欠債丈夫的殺妻之仇,引出欠債丈夫的憤怒,讓他打亂朴家小兒子的生日派對,營造出一種破壞富人日常的啟示錄。如果我們再回過頭以傳統馬克思的無產階級聯合大革命觀點來看,可以更清楚如何觀察這層無法感知的真實是如何浮上檯面。

金家兒子捧在胸口不肯放下的石頭,不是像電影或一般觀眾所認為的財富,它代表的是「社會關係」。社會關係(也就是,因為無生產工具而嚮往有生產工具的富人的這層關係)烙印在金家兒子身上(他說是石頭粘著他)。得透過榨取比他更下層的窮人來維持既有的社會關係,清楚看到:階級對立不發生在個體或某群體上,而是相對的上下層關係。金家兒子抓著石頭一步一步邁向地下室,卻一時大意反被欠債老公攻得出其不意——此時角色互換,欠債老公沿著原路從地下室追殺金家兒子到上面一層。這裏,不該將欠債老公或金家兒子視為個體,而是象徵金家兒子向下到底層後反彈回到社會中的革命。

當窮人不斷在這相對的社會關係中被壓榨,無論處於次等、微次等、下等的窮人,最後都會成為最下等的底層,最終而爆發。電影中這革命(爆發)的連鎖,也是由下往上傳遞,金家兒子(中層)成為了欠債老公(底層),欠債老公(底層)向金家女兒報仇(中層),金家爸爸(中層)再捅朴家爸爸(上層)。從個體來看每一個人都有苦衷,都有憤怒、悲傷的理由,但真實是這一連串的復仇鎖鏈,都起因於物質決定的社會關係。而更真實的地方在:人們明明知道這些悲劇肇因社會關係,但卻無能為力。

真正的大革命?

那麼該如何解釋這個社會關係中的真實?又或者,若社會關係決定了一切,除了大革命之外社會是否沒有其他未來?電影中導演並沒有把希望放在大革命,也就是,派對屠殺不作為階級鬥爭的解決之道,反而更像是某種宣洩出口,再次穩定社會關係的穩固。故,雖然導演明顯未站在富人,但實則不打算為窮人說太多話,畢竟窮人也積極參與社會關係的維持。

電影中展現了窮人的選擇理性,諸如金家父親的沒計畫就是最好的計畫、一有閒錢就先買酒買零食、家裡淹水金家女兒寧願點起一根菸先抽再說。從行為經濟學來看,個人資源有限的狀況下,無法考慮長久未來,因此僅能將資源投在當下,減輕對現實的痛苦。從這個觀點來看,窮人之所以為窮人,是階級、也是個人問題(造成)。

而這個觀點可說是貫穿全電影:電影開頭,是金家兒子在半地下室舉著手機嘗試偷鄰居的無線網路,而無線網路是金家是否能有「賺錢機會」的期待。電影的結尾,同一顆鏡頭,同樣一間窄小陰暗的半地下室,同樣是金家兒子,讀著自己寫給那(再)寄生於豪宅地下室的父親的信,向自己宣示(幻想著)總有一天要成為有錢人買下豪宅,讓金家父親抬頭挺胸地走出地窖。以期望為開頭,幻想作為結尾,真正的大革命在此「從未到來」,又或者「大革命」僅是無產階級與資產階級共謀的狂歡派對,消耗彼此的能量減輕對抗張力,用以延續社會關係的穩定。導演的立場不偏重哪個階級,大概就是某種階級大革命了吧。

所以這並不是一齣被爆雷後就無法看的電影,因為觀影的趣味在每一個場景、每一次運鏡都別出心裁,如山谷回音般堆砌並呼應電影的主題:下/上層的寄生/共生關係。沒有社會關係就沒有上下層,上下層又唇亡齒寒,看似留有打破上下關係的解決之道,實則卻徒有其表而流於形式,但又是不可或缺的表面形式。

因此,與其說寄生上流是一部反映社會問題的電影,倒不如說是影像化了過去時常見到的社會理論。正是這一點,導致我覺得這部片好看,但沒那麼喜歡,因為導演痕跡太深,技巧太高超,壓得人喘不過氣來。電影裡要不要留白,或導演存在感到底有多少,都沒有優劣的差別,只能說是觀影喜好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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