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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饅頭君。隨意說別人吃人血饅頭的同學,請顧慮一下饅頭的感受。謝謝。

人血饅頭出世百年後,已經被泡到連劊子手都不認得了

看了譚惠芸這篇悼文底下的回應,才發現「人血饅頭」已經完全被曲解成另外一個樣子。此語原出自魯迅的《藥》,發表於1919年,距今恰好一百年。

魯迅原文的故事結構簡單:華老栓兒子小栓患了肺癆,民間傳說,「(趁熱吃下)人血饅頭,什麼癆病都包好!」於是老栓費力行賄,在一次處刑後,向劊子手買來「一個鮮紅的饅頭」,交貨的時候,「那紅的還是一點一點的往下滴」。最後老栓帶回家,與妻子一同烤給了兒子吃,卻還是沒能奏效。在小栓甫吃下饅頭、未知是否奏效的那一天,透過茶館諸人的閒聊,我們知道那位遭處刑的年輕人姓夏,「關在牢裡,還想勸牢頭造反」,主張「大清的天下是我們大家的」,被牢裡人狠狠甩了兩巴掌,還直說對方「可憐」,夏生之死,何以致之,答案自是水落石出。

茶館閒談結束,故事終章,已是隔年清明。華大媽帶著菜飯來給兒子上墳燒紙,而當年那顆血饅頭的主人夏瑜,母親亦來給他上墳。華大媽在無知情形下,還想去安慰人家別哭得太傷心了。最終,兩人意外發現夏瑜墳上開了一圈異樣的紅白小花,「雖不精神,倒也整齊」,而小栓的墳上只有「不怕冷的幾點青白小花,零星開著」,華媽看著青白小花,「心裡忽然感到一種不足和空虛,不願意根究」。在一顆血饅頭的兩端,兩位不知彼此來歷的母親,終究是結束上墳,並肩回家去。返程路上,僅有烏鴉如箭飛過天空,再無其他。

魯迅在註解中有明白揭示,篇中犧牲的夏瑜,是用以隱喻秋瑾。革命者在牢中遭人搧的兩個巴掌、茶館的閒談,再再都顯示他走得太遠、與他願意為之犧牲的群眾在當時已掉了隊,故事高潮在革命者犧牲之後,群眾不明其義,反而用他的滾燙熱血來沾饅頭吃,且不是為了追求珍饕異味、壯陽補陰,而是為了「治肺癆」。患了肺癆、一口氣都吸不上來而在生死之間徘徊的少年,在父母的愛意之下,吃了革命者的血,沾的還是經典主食白饅頭。自此青年不是青年、熱血成了污血,原該滋養生命氣力的饅頭也成了陰鬱暗沉的「一碟烏黑的圓東西」,整幅畫面是魯迅眼中的二十世紀中國浮世繪。

千百年來,革命者在成仁取義的時刻,願望應是「你流的血照亮著路/我們會繼續向前走」(語出〈安息歌〉,1950年代的台灣牢中,左翼受難者替即將赴死的戰友送行的歌曲)可惜,能夠咬牙下行的往往只有少數戰友,搶著沾血饅頭的是多數圍觀者。但這裡並不是要將「戰友」與「圍觀者」對立起來,魯迅的小說也不是。儘管血饅頭的意象鮮明、滿紙批判之意看似潑辣不留情,但在小說中的兩個時刻,保留了魯迅對世界的希望:一個是茶館閒聊中,提及夏瑜被搧兩巴掌後依然說打他的人「可憐」,出現了「聽著的人的眼光,忽然有些板滯;話也停頓了」的瞬間;二是最後夏瑜墳上的小紅白花,讓華媽心中泛起的那一點「不足和空虛」。倘若華媽願意「根究」,將這一切展開到底,則華媽與夏瑜的距離可以近一些,饅頭的血色也或許可淡一些。魯迅終究不是犬儒而已,他寫下這個故事不為了用來罵人、酸人,顯示自己比他人更高等,在這些瞬間中,他正在實踐「于浩歌狂熱之際中寒;于天上看見深淵。于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于無所希望中得救。」

一百年過去了。替夏瑜感到不忍的戰友,嘴裡竟被塞了人血饅頭,嗚咽不能語,只能說這顆饅頭的血色不但沒有退去,現在甚至泡到連劊子手自己都不認得了。

回到今天站上這篇譚蕙芸文章來說吧。是的,周生之死,真相未明,如果要說現在的眾哀悼者推論太過,那是可以的。但這樣的「推論太過」與「人血饅頭」毫無關係。譚文再如何值得批評,也搆不上人血饅頭的邊。回到魯迅的脈絡來說吧,譚的心境,無論如何也是站在刑場邊流淚、唱著〈安息歌〉送行或甚至忍不住衝動劫囚的獄友。你或許可以批評這流淚是多情錯認、歌唱得過早又走音、甚至越獄劫囚是不對的行為。但若這眼淚竟被你錯看成人血饅頭,只能證明我們沒有離開華老栓的茶館太遠。不問別的,就穿越時空問一句:請問,你認為當今這大清的天下是我們大家的麼?是或不是?若有人被打了巴掌仍堅持說著「是」,那他有發瘋麼?

周生或許不是夏瑜,但,當今之世,在下沉的漩渦中,如何不讓青年成為秋瑾,是我們每一個人的責任。盡這責任有很多方法,對自己的語言謹慎一點,不要輕率地用「人血饅頭」來網上罵戰,就是很方便的法門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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