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见证——《北方大道》by李静睿

《北方大道》给我留下的第一印象是一个鲜明的对比——故事都是关于人性的软弱与挣扎，但阿花的序言却是斩钉截铁：我要做这个时代的冷冷的反义词。决不能温和的走进无边的黑夜，而是怒斥光明的消失。软硬之间，是这个时代每个人的良心。

小说集开始于六四，当年参加学运的大学生林立成出狱之后来到美国，一点点的从英雄被磨成消瘦，惨白而阴郁的中年人。他与自己当年的恋人王凌薇因为学运而分开，不管在1989年还是二十多年后都是如此。历史学家把二战结束的1945年称为“零年”，因为这一年奠定了现代社会的发展方向。对于中国人来说，1989年或许也可以被称为“零年“——理想在这里结束，理想从这里开始。

然后，人们的生活被一点一点展开。医疗，计划生育这些政策与疲惫的生活交织在一起。最终完结于爱情的幻灭和新生——《我和你只有四个夜晚》。这似乎是阿花对于我们生活的一个总结：挣扎在自己的欲望与冰冷的现实之间，而温暖的光芒远在天边却又似乎触手可及。阅读这些小说，就如同在一片深深浅浅的灰色中间寻找白色，你无法确定那是无心的疏漏，还是有意的空缺。你甚至无法确定那是不是真正的白色，也许只是因为它周围的所有颜色都更深罢了。

但有一点我是确凿的，这些故事都是关于人的故事。的确，每个故事都会有形形色色的人出场，但有的故事是关于国家的，有的故事是关于自然的，有的故事讲述神明，有的故事描绘野心和荣耀，还有的故事是关于苦难和救赎——还有其中的人。

人的苦难来自于人，所以人的救赎也只能是人。

《北方大道》是我读过的第一本阿花的小说，而我第一次读到阿花的文章是在夏霖律师宣判的时候，名字叫《鼠疫中的异乡人》。在那篇文章里，阿花回忆过去几年的选择，自己的，家人的，朋友的，“他们”的。后来陆陆续续看了很多，有伍迪艾伦《赛末点》的影评，还有各种书评和微博上的美食照片（我坚持认为这是阿花作品“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时间线串联起来，便能感觉到《北方大道》是阿花的“吾道一以贯之”。譬如《椰树长影》就是关于“选择”，台湾的秘密警察（我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们）以及大陆文革受迫害的知识分子。不管如何微不足道，国家机器上的螺丝钉终究不是无辜的，因为那钢铁碾过的是活生生的血肉。还有《柠檬裙子》，读完之后便想到阿花给《赛末点》写的书评。罪，却不一定罚。令人畏惧的不仅仅是法律失去了效力，还有普通人失去了良心。生活变成了一场轮盘赌。只要您能逃脱惩罚，您就是无罪的。

一个月前，他们修改了我们的宪法。当时听到消息只觉得晴天霹雳，身处梦中。但时间还在继续。阿花陆陆续续又写了其他的文章，我一点点的看她还有其他人看过的书和电影。这世道让我想起西西弗的神话，不管西西弗如何努力，巨石一次次的从山顶滚落，压得山脚下血肉模糊。但没有人可以说西西弗是个失败者。

电影《辩护人》说，石头是死的，鸡蛋是活的。随着时间的推移，石头会渐渐风化变成沙粒，但鸡蛋能孵化变成生命。鸡蛋会超越岩石。前苏联的音乐家肖斯塔科维奇一生都在等待被枪毙，他写出了伟大的《列宁格勒交响曲》。

“过去的不会回来，现在的也不会改变。但是德米特里不一样，他和您，和莫斯科的一切没有关系。您明白，他有一个机会，等一切都过去我们都在墓碑下变成泥土的时候，那时的人们还能在他的音乐里寻找到我们的时代，我们荒谬的悲剧。我们的见证。”（来自《大卫诗篇》）

希望阿花能继续写作，向后来人讲述这个时代和身处其中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