毋宁做我
毋宁做我

I read about the good, the beautiful, the self and love. *The better part of my heart is open.

托尔斯泰的《三死》

托尔斯泰的《三死》讲了三个生命的死亡:一个贵妇,一个老车夫,和一棵树。虽然贵妇和老车夫都死于肺病,两人的死却天差地别。贵妇在一群人的簇拥下死去,而老车夫的死甚至不被人知晓;贵妇临死都不知道自己大限将近,虽然她内心惧怕死亡,渴望活下去,但是对外却故作镇定;老车夫知道自己命不久矣,虽然“五脏六腑都难受极了”,但他坦然地接受了死亡;贵妇死前内心充满焦虑,而老车夫却很平静。


三个生命在死前都没有内在的交集,有着彼此封闭的生命轨迹。贵妇不能跳脱出自己的阶级和生活环境去理解老车夫内心的平静,作为外乡人的老车夫大概也无法想象贵妇死前的焦虑,而那棵树则远离人类社会,与贵妇和外乡人都没有交集。如果说他们的生命存在着联系,也是外在的联系。一个年轻的车夫受雇于贵妇,他同时接受了老车夫的一双新靴子,在老车夫死后,为了给老车夫的坟墓树一个十字架,他砍倒了这棵树。


托尔斯泰对三者的死褒贬不同。在他的描写里,贵妇死前的自我欺骗似乎是可悲的,甚至令人厌恶。她甚至利用宗教来掩饰内心的焦躁不安,这令她越发显得虚伪和不坦诚。老车夫则不同,虽然在孤独中死去,但是他死前的坦然令人敬佩和同情。那棵树更是以一种美丽且庄严的方式迎来了自己生命的终结。似乎在托尔斯泰看来,死亡是一切有朽的生命无法逃遁的终结,每一个生命面对它时的态度,迎接它的方式决定了各自生命的意义以及我们对它们的评断。


巴赫金曾用托尔斯泰的这个短篇来说明流行的“独白式小说”的弊端。究其根本,这种小说没有对话和交流。不但三个生命之间没有内在的交流,而且作者和他们之间也没有。有的只是作者大包大揽的叙事权威和评断主宰。作者安排并且决定了人物的命运,决定了他们的内心纠葛和外在行为,也决定了他们面对死亡的方式和生命意义。因此,这种小说反映了作者的单一视角和单一口吻,因此只能反映单一事实和单一价值。与之相反,他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则是复调小说的范本。因为他从人物的自我意识出发,尝试在叙述中通过变换不同的人物视角来呈现多样的主观真相。如此一来,人物获得了话语权,不但能够彼此对话,而且能够和作者争辩。


独白式小说自有其优势,这是巴赫金有意或无意忽视掉的。《三死》中的一个细节似乎可以印证这一点。

贵妇死后的葬礼耐人寻味,反映了托尔斯泰对于人与上帝关系的独特看法。我们首先注意到,与整个庄严肃穆的氛围相冲突的,是诵经士“并不懂得自己念的诗句,只是有节奏地念着”。作者在前文已经对贵妇死前的不虔敬有过嘲讽,这里他对诵经士的虔敬问题也产生了疑问。一群并不虔敬的人围着一个生前不虔敬的人举行着宗教仪式,这其中的吊诡不言而喻,所以作者说“那些诗句听起来很怪”。因为出自不虔敬的人的口,所以诵经的声音和远处房间传来的孩子们说话的声音和脚步声混杂在一起,并没有什么不同。


接着,作者以独自成段的方式引用了《诗篇》。这种刻意的安排可能会被巴赫金诟病为作者“二手评价”的僭越,但在这里,形式本身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按理说,诗篇的引用应该紧跟着诵经士诵读诗句的行为之后。但是托尔斯泰不但在中间穿插了他对诵经士的评价,还描写了孩童的声音,最后才把诗篇呈现的出来。形式上的区隔,表明了作者的态度。这说明引用的诗篇并不是记录诵经士的诵读声,那些和别的噪音没有区别的声响。而是传递来自上帝的声音,一种兀自存在的永恒的真理。作者安排它们独自成段,以暗示这种真理不容置喙的地位,它的绝对性和纯洁性并不会受到诵经士为代表的不虔敬的人的侵扰和玷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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