毋宁做我
毋宁做我

I read about the good, the beautiful, the self and love. *The better part of my heart is open.

依然活着


桑塔格的短篇小说 The Way We Live Now 写的是八十年代艾滋泛滥初期一个小团体的心理群像。全文没有提及 AIDS,却始终笼罩着一层绝望的阴影:男主人公突然确诊住院,周围的朋友恐慌不已,现有的医疗手段近乎失效。作者也有意识地隐去了主人公的名字和他的主观视角,我们关于他的所有认知都来自于他的朋友们碎片式的对话。朋友们在各种场合谈论他的病情,他对自己病情的感知,以及他们对他的病情的感知,读者从而拼贴出公共话语中病人的模样,和人们在小圈子内形成的关于艾滋的流动印象。


这种处理手法表明,作者关注的重点不是疾病本身,而是疾病给健康生活的正常人造成的心理冲击。艾滋病人接受治疗,不得不承受相应的副作用。而他周遭的人得知他的病情之后,则遭受着疾病和治疗的双重副作用。这些副作用同时也是 alien effects,因为它们让病人和他周围的人产生一些在正常的,健康的生活中不会出现的念头和感触,从而把他们彻底变成另一个样子。


基于自己对致命病症的骇人想象,男主的一些朋友起初并不敢前往医院探望。后来,他们才发现,男主虽然身患绝症,却并没有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从外表看甚至和他们一样,于是他们便松了口气。但很快,他们又在这份莫名的释然中觉察到一丝虚伪的动机:似乎他们潜意识里对于可接受的病人有着体面的想象,符合这一想象的欣然接受,而不体面的病人则被排除在外。他们的朋友正在慢慢死去,关于体面的要求近乎残忍。更重要的是,这让他们明白一件事,当务之急是活着,而不是计较怎样活着。


一天,结束探望的朋友们为了互相打气,开始回忆男主身上发生过的趣事。他们想起男主送过的某个礼物,做过的某道菜,和他们一块儿看过的某部电影。正在这时,一个人突然恸哭,原来他们每个人谈起男主都不约而同地用一种回顾的口吻,仿佛他已经死了,了结了,完成了,仿佛他永远地成为过去的一部分。在疾病磨砺下,人们对时间的感知变得格外敏感。


又一天,男主开始记起了日记。这本来是稀松平常的事,但通过作者犀利的眼光,我们觉察到了其中的残酷。我们在日记中落下的每一笔,其实都是写给未来的自己。为了在将来的某个时刻我们能够重读日记,重新体验过去的思绪和情感,我们把自己融进当下的笔墨里。即便我们将来不读它,日记的存在本身就意味着时间的流逝,是我们穿过时间中的绝境的明证。男主写病中日记,自然也是出于对未来的自己的期许:他希望自己活下去,活到有资格重读日记的那一天。然而,男主的期许越天真,就越灼伤读者的心。因为我们知道他不会等到那一天,在他被病毒附身的那一刻起,他就永远地失去了重读日记的资格。一下子,记日记变得无比残酷。


小说最后,作者并没有写到男主的死。只是提及一个朋友无意中发现,他日记中的字迹变得越来越难以辨认。接受作者的暗示,读者应该知道逐渐分崩离析的字迹其实是男主陨落的生命的隐喻,他正在一点一点地失去对生命的操控,从思维到指尖。作者终究留有一分仁慈,并没有戳穿所有人都知道的必然结局。作者写到,从一张照片,或者一幅画中,我们或许能够捕捉一个人活着的瞬间,却无法展示这个人 “依然” 活着。惟有在故事中,我们才能还原这个微妙的 “依然”,就好像男主在故事的最后依然活着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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