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ne Art

根据一种朴素的觉知，事物的重要性在我们心里的重要性各有差异。这意味着，如果我们失去它们，内心的失落感受是不同的，需要不同层次和不同强度的自我修复。所以，当 Elizabeth Bishop 宣称，有一种容易掌握的关于失去的技艺，可以帮助我们应对所有的失落感受时，我们免不了怀疑：她是否在兜售一种略显天真和俗套的积极心理叙事？

诗人似乎崇尚极致的平等主义：在她的眼里，丢掉一串钥匙，失去心爱的家，失去依恋的山川大陆都可以等量齐观。因此我们都可以依靠标题所说的特殊的技艺 “one art” 来应对，仿佛从一到五小节她向我们展示的就是她技艺精进的进程。通过重复三遍 “The art of losing isn't hard to master” 以及 “The loss is no disaster”，诗人展露了自己内心平静且强大的力量，一个无所顾虑的自我跃然纸上。

直到最后一小节。用诗人 Carl Phillips 的话来说，最后一节用四行实现了情绪和感受的深层的反转（visceral turn），完成了对前面十五行的背叛。

前文频繁出现的 “I” 以及其他人称代词的缺失表明，诗人的表达没有具体的对象，除了自己，她似乎并没有假想别的听众。“Even losing you” 一出，却点明了当她写下这些句子的时候，她想要抵达的目的地是确切的，清晰的。据传记家 Megan Marshall 考证，这里的 “you” 是诗人的一个年轻爱慕者和恋人 Alice Methefessel。

其实，这句话的正常语序是 “I shan't have lied, even losing you”。通过前置 “even losing you”，诗人不但实现了言说对象的聚焦，还瞬间让整首诗笼罩在一派私密的氛围中（这不是写给普通读者的，它献给一位特别的听众）。此外，“I” 和 “you” 前后次序的调转也在暗示 “我” 和 “你” 关系的变化可能给 “我” 造成的影响：曾经历经千百种失去的 “我”，面对失去 “你” 的可能，纵使是虚拟和假设，也乱了内心的秩序和方寸，出现了前所未有的迟疑。

诗人内心的迟疑在最后一句体现得淋漓尽致。她无法像往常一样，通过宣告 “The loss is no disaster” 来斩断和恋人的所有情感牵连，只能让步和妥协：it may look like like disaster。重复两次的 “like” 不是可有可无的冗余，反而形象地模拟和再现了诗人内心的不坚决。诗人被 “the look of disaster” 的表象触动，产生了无法控制的连锁反应。这种反应关乎深层次的情绪和感受，并非理性的判断，甚至连意志力的决断也无法约束。它的出现意味着诗人揪成一股的心出现了裂隙，她似乎达到了应对失去的技艺的极限。

穿插在括号里的内容或许可以进一步补全诗人的心声。第一处表明，即便是想象 “你” 的失去，诗人依然不愿（不敢？）把恋人放到那个假设的位置上去，而是选择了通过 “a joking voice”，“a gesture” 过滤的 “你”，它们都是真正恋人的替身。仿佛通过这样的修饰和代换，诗人能够稀释自己所面对的问题严重程度。

第二处，诗人用命令的口吻要求自己把 “look like” 重重地写下来，而且不仅是写在纸上，还希望通过 “写” 这个动作形成肌肉记忆，把这句话深深地蚀刻在心里。她想要通过这种自我控制对抗什么呢？由于想象爱人的失去而造成的触动，一种深层次的情绪和感受。她害怕自己受 “may look like disaster” 的影响，而去进一步思考失去爱人是否 “may be disaster”，甚至 “is disaster”。她更害怕自己担忧的就是现实。所以她强行让自己停在 “write it” 的层面，而不是 “think about it” 或者 “explore it” ，似乎有逃避的嫌疑。

诗人的害怕和逃避让 “write it” 背后的感叹号显得虚张声势。但这份虚张声势非但没有让我们感到虚假和矫饰，反而让我们倍感同情，因为它将诗人心底的脆弱曝露无遗。她越想用肌肉记忆代替深层感受，就越在深层感受中深陷；她越想否认失去爱人是一场灾难，就越无法在失落感中释怀。诗人背叛了亲手树立的形象，戳破了自己编织的谎言，主要目的是为了揭露心中的脆弱给爱人看。

受此启发，我们有必要重新审视这首诗的意图。它看上去关乎失去，其实关乎不舍；表面上展示了应对失去的技艺，实际上暗示了技艺的失效。事实上，这是一首关乎爱的诗，虽然诗人只字未提。

POEM-LOVE-3/10

One Art

by Elizabeth Bishop

The art of losing isn’t hard to master;

so many things seem filled with the intent

to be lost that their loss is no disaster.

Lose something every day. Accept the fluster

of lost door keys, the hour badly spent.

The art of losing isn’t hard to master.

Then practice losing farther, losing faster:

places, and names, and where it was you meant

to travel. None of these will bring disaster.

I lost my mother’s watch. And look! my last, or

next-to-last, of three loved houses went.

The art of losing isn’t hard to master.

I lost two cities, lovely ones. And, vaster,

some realms I owned, two rivers, a continent.

I miss them, but it wasn’t a disaster.

—Even losing you (the joking voice, a gesture

I love) I shan’t have lied. It’s evident

the art of losing’s not too hard to master

though it may look like (Write it!) like disas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