毋宁做我
毋宁做我

I read about the good, the beautiful, the self and love. *The better part of my heart is open.

鹤望兰(一)


成磊小心翼翼地把手中的塑料袋逐一褪到我手上,转身进了花店。我佯称对玫瑰过敏,站在外面等。随口扯个谎,他竟然信了。世上真有人只对玫瑰过敏?大学时送我的那些呢?他的忘性真的很大,总是不求甚解的样子,不知该替他高兴还是惋惜。我出神的时候,传来了成磊的声音。你觉得左边这株好,还是右边这株,他一边问一边用手在空中兴奋地比划,踮着脚。几株修且直的茎,末端橙色的瓣,是芊芊舞动的手,也是徐徐绽开的冠。就是它,天堂鸟,形似鹤鸟引吭高歌的姿态,又名鹤望兰。三只鹤伸着脖颈,从高处的花篓里探头张望,在墙上投下优美的阴影。中间的一只稍小,显得青涩;旁边的两只高大而成熟,都朝着中间那只微微倾斜,顾盼之间,似有无声的爱怜。我感受到了,我忍不住回了它们。成磊没有听懂我的话,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左边?还是右边?


我没有办法选择。我没有办法感到被吸引的同时做任何理性的裁断。花店老板趁机对我敲边鼓,好事成双,买一对得了。这种廉价的祝福,我向来是不领情的。可不知怎的,也许是逃避选择,也许是孤零零一株放着太寂寥,也许是平衡感作祟,我附和了老板的建议。买两株,一株给我,一株给你。成磊突然变得很兴奋,没等老板搬来梯子,只腾空两回,就把鹤擒在了手里,自豪地看向我。老板把鹤望兰挂那么高,看来是有道理的。需要仰望的目标总是会显得特别一些,达到以后似乎也会带来更多的成就感。你刚才是不是做了个上篮的动作?成磊付完钱,拿着两株鹤望兰出来的时候,我问他。你怎么知道?他握着花的手抖了抖,高兴得像个孩子。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因为没有篮球搭子,他已经很久没有去过球场了。


大学毕业后,我们在上海呆过一段时间,成磊在中学教美术,我在文学刊物做编译。每个月的收入,刨除房租和吃穿用度,几乎存不到什么钱。后来,我考取了现在这个县城的公务员,成磊也把工作辞了,在县政府旁边租了个门面,做广告牌。自从来到这个东部小城,我就几乎同时和上海的朋友圈断了联系。不关心微信状态,也不主动发短信,很多关系自然而然就变淡了。我需要一个地方把自己藏起来,没有人过问我的生活,这是我自我疗愈的方式。成磊并不知情。当初我说想离开上海,他答应得很干脆,就像刚毕业那会我说想留在上海时他的回答一样干脆。成磊对钱没有多大的欲望,只要能靠自己的手艺糊口,在哪里都差不多。不止对钱,他对世俗意义上的成功都没什么兴趣。这和他多年习画经历有莫大关系。用他的话说,当他看一幅画,或者画一幅画的时候,他能轻易地进入另一个空间,另一种情景。在那个空间呆久了,自然会修炼出一种超然的气度。


对我而言,这种超然的气度有着巨大的消解力量。我满腹的忧愁和焦虑,只要和他说,就全消解了。如果没有他,简直不敢想象如何熬过那段时间。半小时前,我还在埋怨成磊临时告诉我有客人来家里吃晚饭;半小时后,我看着他一手提着菜,一手握着鹤望兰走在前面,心一下子就软了。他为了你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离开了他熟悉的艺术圈子,篮球圈子,他有后悔过吗?我从来没有问过他。不是我不在乎,而是我早已知道他的答案。他是这样一个简单而轻盈的人,对他来说后悔太复杂太沉重。大部分时候,我认为这是他的福气,令我艳羡不已的福气。他举着鹤望兰,迎着初秋的风向家的方向走去,夕阳的余晖给他的头发和鹤望兰的花冠镶了一圈金边,他在我的眼里渐渐变得透明。这是我的人生中屈指可数的平静时刻。正是在这样的时刻,我会由衷地感谢旧的自己。我感受到了,我对无数个自己说。我往前走,渴望变得同样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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