毋宁做我
毋宁做我

I read about the good, the beautiful, the self and love. *The better part of my heart is open.

葛薇龙式悲剧


依着 Talia Schafer 的分析,我们可以从时间和空间两方面对小说中的两种婚姻进行区分。在时间上,罗曼蒂克的婚姻是现在时态,过去和未来都塌陷在当下的一瞬。这种对即刻的接触的痴迷曝露了身陷其中的两人因罗曼史而生的瘾症:罗密欧和朱丽叶不顾家族的前史,也不考虑两人的将来,一心想尽快释放爱,越快越好。然而,熟人婚姻更看重彼此的熟悉,以及对未来的规划。两人通过婚姻联结彼此的生活,并不因为他们有难以遏制的爱需要向对方表达,而是因为他们进过深思熟虑,认为结婚有利于双方,以及双方家庭的现实利益。无论是政治联姻,还是指腹为婚,都可归为这一类。熟人婚姻在时间上并不亲近现在,它更看重从过去到未来的延续。

在空间上,罗曼蒂克的婚姻总是和流动性息息相关。初见的时候,要么男主人公骑在马背上,突然闯进女人人公的世界,要么女主人公在集市,宴会等公共场所与男主人公惊鸿一瞥,擦肩而过。男主人公在空间内的恣意流动是他所散发的吸引力的重要来源,他的身影总是在变化,总是出人意料,因而总是给女主人公留下罗曼蒂克的印象。熟人婚姻则崇尚稳定。因为男女主人公熟悉彼此的历史和习惯,所以他们共同的未来也是可预见的,鲜有意外的发生。他们不仅知道各自从哪里来,还能判断未来去向哪里。这种空间上的稳定服帖于理性的算计而失去了对想象力的撩拨,因此最不罗曼蒂克。

葛薇龙和乔琪乔的初见似乎符合罗曼史对时空的双重要求。罗曼史对当下和及时的强调在葛薇龙身上有鲜明的表现。张爱玲写到,葛薇龙在乔琪乔的注视下,整个人像壶里的牛奶似的往外泼,“挡也挡不住”。这个绝妙的比喻揭示了葛薇龙因为被乔琪乔吸引而想要亲近对方的迫切心理,她想要马上表达内心的热情,仿佛一刻也不能耽搁。

另一方面,乔琪乔在宴会上的活动也具备了罗曼蒂克的男主人公应当具备的流动性。首先,他和葛薇龙在一个公开的宴会上相遇,这个场景本身就充满了意外和不确定性。其次,他在宴会上的活动也表现出了难得的模糊性。他和别人说着话,眼睛却盯着葛薇龙的姑妈梁太太;他在梁太太身边来回踱步,却并不像卢兆麟一般完全围着她转。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来的目的是让“四平八稳”,“镇定过分” 的梁太太慌乱起来。他是个莫测的因子,诱发了葛薇龙的一见钟情。他的退场更是加剧了笼罩在他周身的神秘感:连招呼也不打,就一溜烟不知去向了。

吉婕向葛薇龙坦言,在香港这样殖民气息浓厚的氛围里,混血女性可选择的婚姻对象和人生轨迹异常狭窄。如果她还想在这份狭窄里追求渺远的罗曼蒂克,她就是个傻子。葛薇龙一方面惊讶于吉婕如此袒露自己的困境,另一方面自信于自己不会傻到这个地步。从表面上看,葛薇龙在这里接受了吉婕的警示,让自己和一切罗曼蒂克的幻想保持距离。但我们发现,不久以后,葛薇龙就向爱认输,依旧陷入罗曼蒂克的憧憬无法自拔。葛薇龙体现出来的前后不一致可以有两种解释。

一种流行的解释诉诸葛薇龙的性格弱点,认为意志力薄弱是导致她反复无常的表现的渊薮。面对自己内心的热情,葛薇龙常常呈现被逼迫,被操纵的失控状态,甚至被逼迫到失去理智的境地。她对乔琪乔的迷恋常常令她一再颠覆自己冷静时的判断。因此她可以此一时疏远罗曼蒂克的幻想,彼一时又驯服在后者罗织的安慰里。

我想,这里还可以有另一种解释。葛薇龙认同追求罗曼蒂克的人是傻子,其实建立在她对吉婕的境遇的认知之上,这个前提不容忽视。正因为吉婕一样的人的生存空间如此狭窄,她们再追求罗曼蒂克就是傻子。因此,葛薇龙对罗曼蒂克的排斥是有条件的;我们并不能据此说葛薇龙认为她疏远了所有罗曼蒂克的追求。换句话说,葛薇龙对吉婕的认同并不排斥一种可能,即她同时认为如果一个人生存空间并不狭窄,那么她追求罗曼蒂克的努力并不愚蠢。

我认为,当吉婕试图向葛薇龙揭示一个她从残酷的现实得到的智慧的时候,葛薇龙并不认为这个智慧适用于自己。葛薇龙是纯正的中国人,她并不容易和吉婕发生存在层面的深层共情;她更有可能在认同吉婕的判断的同时,认为自己面临的是完全不同的存在可能性。此时的葛薇龙刚刚在香港的社交圈崭露头角,俨然一颗冉冉上升的新星,她有理由相信自己的人生境遇会越来越宽阔,而不是越来越狭窄。因此她也有理由相信如果自己追求罗曼蒂克,应该可以逃过魔咒。

可惜葛薇龙对自己的人生前景的估计并不准确;事实上,在成为香港社交名媛的同时,她的人生也在越过越窄。只是和吉婕不同,她的狭窄不是来自于外界的排挤,而更多地源自于内心的偏好。葛薇龙说自己没有 “天长地久的计划”,只有在 “眼前的琐碎的小东西里”,她才能获得暂时的休息。对于她而言,只有这些撺在手里的琐碎的小东西才是“厚实的,靠得住的” 的东西,这是葛薇龙时刻自觉的一面。而被她忽视的一面是,这些片刻的物质享乐同时也是物质陷阱。

在是否回上海的问题上,葛薇龙进行过天人交战。最后让她决定留在香港的重要念头是,她担心自己在上海 “狭小的范围里过久了”,“新生的肌肉深深的嵌入生活的栅栏里,拔也拔不出来”。且不说她对上海的新生活的估计是否过于悲观,显然她在这里有意无意忽略了一个现实,留在香港香港的日子又何尝不是 “嵌入栅栏” 般的狭窄呢?葛薇龙以为,如果自己留在香港,更富余的物质选择会带来更多的自由。然而,这个选择只是让自己陷入更大的物质栅栏里而已。

对琐碎的物质享乐的偏好和对罗曼蒂克的憧憬是一对极难调和的矛盾。前者追求安稳,后者向往流动;前者服膺于自我的利益,而后者会感召一个人置自己的得失于不顾。很不幸,它们却在葛薇龙的内心长时间并存。由于葛薇龙对两者之间的冲突缺乏认识,所以它们更多时候像一截被余烬掩埋的檀香,在她的心底兀自阴燃。所以她一方面错误地认定自己的生活空间依旧宽阔,一方面做了吉婕口中那个罗曼蒂克的傻子而不自知,这便是葛薇龙式的悲剧。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喜欢我的文章吗?
别忘了给点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

加载中…

发布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