毋宁做我
毋宁做我

I read about the good, the beautiful, the self and love. *The better part of my heart is open.

看的孤独

1. 看,本身是交流的方式。当你长时间凝视一个人的时候,你的看可以替你完成许多事,可以是缱绻地爱抚,可以是愤怒地挑衅,也可以是无法自拔地沉迷。当对方意识到你在看她的时候,你的看所传达的消息就不再受你的控制,因为你的看就是你无所遁形的存在。


2. 所以,我常常做一些关于看的白日梦。最让我好奇的,是那些仰赖看的特殊关系,比如画家和模特的关系。作为创作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画家需要长时间凝视她的模特。我想,这种看应该不同于日常的看。只要我们稍微设想这种看通常发生的场景,我们就能理解二者为什么不同:这种特殊的看通常发生在幽闭且私人的空间,常常是一对一的关系,画家看模特,模特也看画家。


3. 没有第三个人站在她们之间,所以她们互相观看的关系直接且纯粹,有时甚至有些暴力,因为除了对方她们没有别的人可以放置自己的目光。对模特来说尤其如此,因为画家的看是为了实现具体的创作动机,所以她的眼光会直接入侵模特的存在,像手术刀或者伽马射线。而模特出现在这个具体的场景里,她的看是不被需要,不受期待的。所以,她不会以同样的眼光去审视画家。这是她们的职业分工,是由各自的技艺决定的。即便如此,我还是会本能地同情模特,同情她们在某个时间段里不得不忍受他人的看而不能选择退出。


4. 我第一次意识到这种不平衡是在我初中的时候,当时主管学校文学社的老师新出版了一本小说,据说写的就是一个男画家和他的众多女模特的虐恋故事,一些从看的暴力进展到身体暴力的故事。当时我还在学校的美术社学习人物速写,有时候画我的同学,有时候被我的同学画。所以,当我从朋友口中知道这本书的时候,我并没有找来看的念头。确切地说,那让我犯恶心。在我眼里,作者是一段私密关系的窥视者,并且试图曝光给众人看,这是当时学画的我所不能容忍的。


5. 多年后的我看《燃烧女子的肖像》,心底的感受依旧很复杂,因为这种被剥夺的感受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消失。这当然不是说我的感受因此就是对的,我们需要反思某种看的正义。因为可能更多的人和这部电影的导演,以及我文学社的老师站在一起。也许,在这个问题上,我对纯洁的执着太不合时宜。


6. 但是我总会想起塞尚,想起他和看,他和被看的人和物的关系。伍尔夫曾说,她看塞尚画的苹果越久,就越觉得它们变得沉甸甸。类似的体验我也有。我看着塞尚画的那些青花瓷器,那些绿色的盐罐,恍惚间觉得它们不但有着各自的命运,而且像是被神明触碰过似的,向四周弥漫着永恒的弧光。塞尚让静物活了过来。


7. 可是当塞尚试图画一个人的时候,他并没有像马奈一样,让模特自由地说话,大笑,走动,而是让他们在各自的位置上保持一个姿势一动不动,即便他画的是两个吃饭的人。在他的眼中,站着的模特和一扇门没什么区别。他把人看成了静物。


8. 塞尚说自己画的不是人的灵魂,而是身体,也许灵魂最后会从身体中涌现出来,但这并不是他作为创作者呈现的意图。巴恩斯对此颇有微词,暗示塞尚把模特低看了。我以为这一判断有些绝对;画家把模特看作一扇门并不必然标志着画家对模特的不尊重。或者说,作为一种理想的关系,与其把模特看作欲望的对象,我更乐见画家把模特看作一道沉默的门。


9. 我们并不总是希望自己被别人看作人,总是在彼此可沟通和可欲求的雷达的探测范围之内。在生活中的某些困难的时刻,我们偶尔会希望自己被当作静物,一扇门或者一个绿色的盐罐。因为短暂的隐身,我们会感到 euphoria,由衷的欣喜。这种快乐和被当作人来尊重不同,也不能被后者取代。


10. 从客观上说,塞尚把模特看作静物,给予了模特隐身的机会。模特虽然被看,却因为隐身而无需被迫曝露自己的脆弱,从而保持了自己的完整。画家和模特虽然共处同一个空间,但是她们各自的生活轨迹并没有因为看和被看而扭曲。她们在一起,又不在一起。她们各自维持着美丽而稳定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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