毋宁做我
毋宁做我

I read about the good, the beautiful, the self and love. *The better part of my heart is open.

最好的人生

伍尓芙的名作《到灯塔去》有一段耐人寻味的描写。她写到,遭遇写作瓶颈的作家和他的妻子共处一室,气氛有些微妙。突然,作家毫无征兆地吼了一声,使得他的妻子纳罕不已,

“她问他,在吼什么,语气半嬉笑半嗔怪,因为她猜到了他刚才在想些什么——要是他当初没有结婚,他就能够写出更好的书了。”

谁也不知道,当伍尓芙设计这一桥段的时候是否投射了同为作家的自己在婚姻生活中的悔恨。一些文学史家坚信,这段描写确然有伍尓芙自己的影子。他们还从从伍尓芙的日记中找到了蛛丝马迹;只不过她后悔的不是婚姻本身,而是自己多年前不要孩子的决定。比如,在1923年1月2日的一则日记中,她写到,

“昨天我们从Rodmell回来,今天我又陷入了‘那种情绪’中,正如护士们曾说的那样。它是什么?我又为何深陷其中?我想,那是一种对孩子的渴望;对Nessa的生活的渴望(按:Nessa是伍尓芙的亲姐姐,育有两男一女。伍尓芙对姐姐生活的艳羡在电影《The Hours》中有生动的体现);对鲜花在我的四周肆意绽放的渴望 ... 很久以前,我曾对自己说,... 永远不要假装你没有得到的东西就不值得拥有;我想这是一个忠告。至少我常常想起它。就好像,永远不要假装孩子能够被其他事物所替代。”

和姐姐相比,伍尓芙深切感受到自己的生活是多么的晦暗、乏味,而残缺;一切都似乎归咎于她没有子嗣。曾经的决定在后来的人生中出人意料地投下了深邃的阴影。它好似一个无底洞,伍尓芙一次又一次地造访,因此越陷越深。对此刻的伍尓芙来说,对这一决定悔恨,甚至连写作本身也不能弥补。

然而六年之后,事情似乎有了转机。伴随着小说《奥兰多》的成功,伍尓芙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人生。她注意到自己渐渐克制了“那种情绪”,并着迷于自己的想法和写作的愿景。她开始意识到自己的人生终于有了可资比较的东西,它不是孩子,而是创作。至少在这个时候,伍尓芙相信,自己的人生是值得过的。

没有降临的孩子不是一个决定,而是一段没有开启的人生。在那个与现实相反的人生里,你或许坚持了初衷,吐露了真心,又或许得到了谅解,收获了爱情,那无疑是一段最好的人生。然而,每当人们暗自悔恨,“要是当初 ...”的时候,他们仿佛把最好的人生和现实的人生当作并驾齐驱的两个选择,好比鞋架上并排放着的两双鞋。我认为这是错误的。

首先,一段人生的开启并不取决于一个选择,而是无数的选择和巧合共同塑造的结果,如果有人认为开启最好的人生就如同按下“人生重启”的按钮一样简单,他一定是高估了自己对命运的掌控力。

其次,最好的人生和现实的人生也不是并驾齐驱的两种可能。残酷的现实是,现实的人生是可能不断变成现实的过程,而最好的人生本身就是不可能。沉迷于最好的人生的人,和伍尓芙一样陷入了“那种情绪”中。他们的生存状态是扭曲的:憧憬非现实的不可能,而对现实的可能倍感疏离。

面对这种症状,一些人或许会高呼“现实的人生就是最好的人生,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我以为这种建议不但肤浅,还经不起推敲。我可以比较鞋架上的两双鞋,因为它们实实在在摆在我面前。我却不能同样地比较现实的人生和最好的人生,因为只有现实的人生实实在在摆在我面前。如果现实的人生没有对比项,又何谈“最好”呢?伍尓芙自我救赎的经历揭示了另一种可能:克制对最好的人生的渴望,回到现实的人生中来。这样一来,你的人生肯定不是最好的,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它有好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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