毋宁做我
毋宁做我

I read about the good, the beautiful, the self and love. *The better part of my heart is open.

快乐的隐忧

Drink and dance and laugh and lie,

Love, the reeling midnight through,

For tomorrow we shall die!

(But, alas, we never do.)


这是 Dorothy Parker 一首名为 "The Flaw in Paganism" 的短诗。在前三句,她用犀利而俏皮的笔触描绘了快乐主义者(hedonist 传统译作“享乐主义者”,其在中文语境中的负面意涵容易让我们先入为主地采取批判态度。但这并不公平,因为它抹杀了快乐主义本身值得关注的诸多细节)典型的生活态度。这种态度如果用两个词概括,大概就是贺拉斯所说的 “Carpe diem”,英文谓之 “Seize the day”。


对我们而言,这种态度太熟悉了。它是我们每一个人内心被埋藏的原始冲动;它意味着欲望的宣泄和满足,快乐的予取予求,自我的大写和释放;它象征一种令人心驰神往的自由。在它的背后,有嵇康阮籍,有三岛由纪夫,有梵高,有皇后乐队。将这种态度贯彻到底的人,大抵都是传统的出走者,流亡者,反叛者,他们试图在关于唯一价值,唯一神祇,唯一信仰的论述的边缘找寻空隙和可能,确立正统的活法。无怪乎 Parker 在诗题中把这种人戏称为“异教徒”。


这首诗的主旨当然不是颂赞这群异教徒们的生活态度;它想要曝露深植于这种快乐主义之中的隐忧,即包藏在最后一句中的秘密。第三句 Parker 讲到,快乐主义的追随者们之所以纵情享乐,毫无节制地投掷自己的生命能量,是因为生命短暂,短到“没有明天”。这当然是一种夸张,阐明了快乐主义者们“活在当下”的人生立足点。在他们主观的感知里,历史和未来都不足以形成心的负累,他们在这一刻充分地活着,放纵感官去经历,去体验,去夺取快乐,去吸吮生活的髓。


当然,即使对于极端的快乐主义者们来说,明天还是会不由分说地降临。快乐主义者们会怎样面对之前“当作永远不会到来”的明天?末句中的 “alas” 一词定下了消极基调:似乎对于快乐主义者们来说,无尽的明天“违背意愿”地到来并不是好事喜事,而是坏事愁事。这无疑是违背直觉的反应,因为对于普通人来说,我们不仅庆幸明天的到来,还希望明天的明天也会如期而至;这既是本能,也是常情。因此,快乐主义者们面对明天的消极态度令人格外困惑。该如何解释这一现象呢?


一种可能是,快乐主义者的活在当下的人生立足点让他们的自我原子化,生活碎片化。极端的快乐主义者似乎有“过分关注共时的快乐,忽视历时的筹划和意义”的倾向,这大概是 Parker 在诗题中所指的快乐主义的隐忧。快乐主义者不在乎过去和未来,所以今天的自我和明天的自我没有干系;这意味着快乐主义者每一天的自我都是孤立的。当新的一天到来,快乐主义者必须抛弃昨天的自我累积的观念,经验和快乐,从头开始建造自己,重新经历一遍世界;这意味着快乐主义者每一天的自我都是新的,一次性的。自我的原子化导致自我经营的生活也随之被切分成碎片,失去其在时间中应有的延续和逻辑。


对快乐主义者来说,明天裹挟的压力其实是频繁建造自我,投入自我的压力。从头建造自我为,并投入世界的肌理,这一过程本身就有可能伴随着异化和撕裂。与普通人不同的是,快乐主义者所信奉的“异教”要求他们频繁地经历这一流程,这简直是一种惩戒和折磨。能够扛住这层灵魂伤害的,自然可以日复一日地享受快乐;而对那些意志力被消磨殆尽的来说,明日复明日无异于循环的诅咒。世人常常被快乐主义的名头蒙蔽,以为像快乐主义者那样活着是一桩极其轻松的差事,而忽略了快乐的祝福背后残酷的隐忧和沉重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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