毋宁做我
毋宁做我

I read about the good, the beautiful, the self and love. *The better part of my heart is open.

Reading Clarissa 1

安排好家中的事务,Mrs. Dalloway 决定自己亲自去买花。这个当代社会稀松平常的举动,对于 Mrs. Dalloway 却有不同寻常的意义。她正在为当晚的宴会做准备,买花让她亲身参与到宴会的筹备过程中:她不仅安排别人做事,她自己也在做事。做事意味着在外部世界而不仅是内心创造新的联系,意味着以参与者而非旁观者的姿态投身到事物生生不息的序列中。对于 Clarrisa 而言,买花带来的最直接的变化就是从家里走出去,走到喧嚣的伦敦市区,走到世界中去。新的环境可能带来新奇,转机,和自由,这在 Clarrisa 的两句流传甚广的感慨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 What a lark! What a plunge!

现有三个译本:


多有意思!多么痛快!(谷启楠,人民文学 2002 年版)

多么有意思!多么突然的行动!(王家湘,译林 2001 年版)

多美好!多痛快!(孙梁、苏美,译文 2007 年版)


Lark 的释义是 “something done for fun, especially something mischievous or daring; an amusing adventure or escapade”,它不是笼统的 “美好”,是 “有意思” 和 “有趣”。甚至 “有意思” 这种译法也留有遗憾,因为 lark 不是被动地接收外部世界投来的讯息,而是主动去寻找,去探索让自己感到有趣的事项。而 “有意思” 本身无法将这种主动性和行动力传达出来。


Plunge 有两个意思:1. jump or dive quickly and energetically;2.push or thrust quickly. Plunge 的本意是 “跃入” 和 “潜入”,这是一个多么具体而形象的动作。它不是任何 “突然的行动”,它意味着从 X 介质或空间进入 Y 介质或空间。更重要的是,这不是局部介入(比如砸或者刺),而是整体介入(至少是全部身体,也有可能是整个灵魂)。如此来看,“痛快” 就显得更莫名其妙。首先,作为一种感受,痛快过于笼统,没有捕捉到 plunge 带来的丰富内心感受(必然是痛快吗?有没有可能是麻木?)。更重要的是,我们根本无从知晓引起痛快的原因(是自己的行动,还是外界的刺激?)。


如果说 lark 是 Clarissa 对新世界的开放和好奇,那么 plunge 则反映了她投身新世界的义无反顾。在小说一开始,Woolf 只通过两个单词就将 Clarissa 独特的生存境遇呈现了出来。


***

突然之间,年过半百的 Clarissa 想起年轻的自己,同时想起曾经的恋人 Peter Walsh,以及他关于花椰菜的那些话。


...it was his sayings one remembered;... a few sayings like this about cabbages.


当我们突然想起一个久未谋面的朋友或者前任,我们会想到什么呢?是那个人的声音相貌,还是性格脾气?又或者和 Clarissa 一样,总是那些看似琐碎的细微末节像树枝一般从记忆的河床里率先露出头来:某句话,某个动作,某个眼神。循着这些细节,我们贮存在黑匣子里的所有关于那个人的感受开始汇聚,我们对那个人的惦念随即涌现。这些看似无关紧要的细节代表着一连串的信号,征兆,迹象,它们都指向我们内心深处不肯轻易曝露的关切。


Clarissa 没来由地想起 Peter 的一句话,大概自己也不清楚原因。她半揣测半安慰地对自己说,大概人都这样,也只是这样而已。然而,这个细节透露的讯息远不是人之常情能够一笔带过的。首先可以肯定,这个细节不是在记忆的激流里随意飘荡的浮萍,它的闪现虽然突然,其实昭示了一种必然:Clarissa 对 Peter 依然深深关切,虽然她在理智上并不想承认这一点。


从后文我们得知,Clarissa 当初和 Peter 没有迈入婚姻,是因为 Peter 看不到 Clarissa 眼中的世界。用 Clarissa 的话说,Peter 更关心包括政治和严肃文学在内的 state of the world,而对 Clarissa 在意的生活的细节态度漠然。就如同当 Clarissa 陶醉在花椰菜的美之中的时候,Peter 在一旁毫不留情地戳穿了这种经验背后的微薄价值。所以,当 Clarissa 想起 Peter 这句对自己行为的评断的时候,她肯定同时回想起当初两人不和谐的恋情,不完整的联系。


有意思的地方在于,在 Peter 的价值序列里,花椰菜不值得人关注,因为它不属于 state of the world;而一个人关于花椰菜的话同样不属于 state of the world,不值得被记住。Clarissa 把自己当下的回忆看作人之常情,说明她既接受了自己过去的行为,也接受了自己对 Peter 的话的选择性记忆。因此,现在的 Clarissa 在价值序列上和过去的自己能够实现无缝衔接。过去 Clarissa 和 Peter 之间存在的严峻的价值分歧也通过 Clarissa 当下单方面的想象被延续到现在。


***

She would not say of any one in the world now that they were this or were that. She felt very young; at the same time unspeakably aged. She sliced like a knife through everything; at the same time was outside, looking on.


初读这段话的人很难不被 Clarissa 独特的存在状态吸引。年轻与年迈的共存是时间维度的混沌,事物之中与事物之外的冲突是空间维度的矛盾。混沌和矛盾是 Clarissa 的存在状态,这意味着她既被不同的时空分有,又不隶属于任何特定的时空。换句话说,从 Clarissa 的主观感知的角度来看,她在时空中没有确定的立场,因此包括自己在内的时空中的一切对于她都是不确定的存在,这部分解释了为什么 Clarissa 不会说世界中的任何存在究竟是这样的,或者是那样。在我看来,这种不会,是源自于不能:Clarissa 丧失了自己的立场从而失去了对世界的把握。


丧失自己的立场并不必然导致自我的消失。混沌和矛盾也是自我的一种存在方式。后现代语境中,这种自我得到越来越多艺术家和思想家的青睐,后者认为这是人与不断流变的物质世界相匹配的存在方式。甚至我们可以说,这种无法被归类,被框定的自我和几十年后一些理论家想象的 queer identity 也有诸多契合之处,从而蕴含着无限转化的潜能。然而,作为现代主义文学的巨擘,Woolf 对这种新出现的存在状态表达了自己深切的忧虑。


she always had the feeling that it was very, very dangerous to live even one day.


这是 Clarissa 心底无法言说的脆弱。她终究无力超越自己的时代,无法因为自己的存在境况而感到释放的自由和生存的希望;她感到无比(两个 “非常”!)危险,仿佛自己无时无刻不受到威胁。为什么 Clarissa 感到的是危险,而不是别的东西?危险的源头又是什么?


根据前面对 Clarissa 存在状态的分析,我们至少可以梳理出两类危机:一是对自我缺少把握,二是和世界失去联系。立场的丧失让 Clarissa 的自我认识变得异常艰难,进而阻碍了她对自己的把控和建构。她会发现身体内充斥着各种感受和想法,然而自己却不一定是这些活动的主人。这意味着有时她更像是内心世界的旁观者,而不是主导者。伴随着对自我失控而来的危机是无助的危机。


自我失控会直接削弱 Clarissa 和世界建立联系的意愿和可能。任何有效的联系都是双向的;立场的丧失会导致自我和世界建立的联系都变得不稳定,甚至化为泡影。这是一种恒定的失败,也是一种恒定的孤独。如果一个人无法和身边的任何人和事物建立可靠的联系,她每度过一日,便注定是失败和孤独的一日。伴随着和世界失联而来的危机是失败和孤独的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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