毋宁做我
毋宁做我

I read about the good, the beautiful, the self and love. *The better part of my heart is open.

重思理想爱情范式

汤显祖在《牡丹亭》中盛赞杜丽娘,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

有人以为这种“至情论”直承汉乐府《上邪》,

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接续了中国人绵延千年的爱情传统。

仔细读来,二者所倡导的爱情理想其实有些许差异。《上邪》描述的爱情是绵长的:女主人公向上苍发誓,唯有等到漫长的自然地貌变迁结束,罕见的极端物候乍现,她的爱才会消亡。人们往往动容于这份情谊的绵长,而忽略了这份情终究还是会消亡,而且以物理变化为消亡的标志。换句话说,这种爱情虽然绵长,依然有其物理限度。《牡丹亭》讴歌的“情之至”则不同,它全然超越了物理限度,跳脱出生死轮回,堪称不朽。现实情况是,人的肉身不过百年,穷尽一生也无法企及两种理想所描摹的爱情长度,人们自然相形见绌,变得谦卑起来。有人说这便是理想化的爱情范式之于人的意义:虽有不至,心向往之。

如果这确乎是中国人理想的爱情范式,不免令人感到失望。不可否认,这一理想对于人的天然吸引力,因为人本来就很难拒斥“永恒的事物”的感召。我只是讶异于围绕这一范式形成的信念传统所遮蔽和扭曲的诸多细节。这些细节,我们或许早已习焉不察,但是细究起来却难以经得起推敲。比如,为什么承载这两种爱情理想的主角都是女性?又比如,为什么这两种爱情观都强调单方面的坚持和付出?

对于女性在爱情和婚姻上提出额外,乃至苛刻的限制由来已久,大概是没有什么争议的。比如我们大都会唾弃“裹小脚”、“浸猪笼”、“三从四德”等等是传统糟粕,也会认同鲁迅对“贞洁烈女论”的批判,认为它非但不代表什么美德,还扼杀了女性恋爱和婚姻的自由。这些都是大是大非的问题,我们自然立场明晰。可轮到一些似是而非的问题,我们的价值天平不免震颤起来。比如,有人会纳罕,既然长久的爱情令人艳羡,女性去追求它又有何不妥?我承认,如果是女性发自内心地认同长久的爱情理想,想要在自己的生活里实践这种理想,一点问题都没有。可问题是,更多的时候女性在爱情理想的选择上没有自主选择,而不得不蜷缩在这种爱情范式及其光辉的传统所投下的阴影里。这种被动和强迫的结果是骇人的。于是,被要求赌咒起誓,从一而终,至死不渝都成了对女性的规范和枷锁。如果说,贞操论是对纯洁的痴迷,以至于剥夺了女性追求爱和性的权利,那么长久的爱情范式就是对时间的痴迷,以至于剥夺了女性变心的自由。

就算我们抛开性别差异,单纯地把这种爱情范式看做是对“人”的要求,依然问题重重。最令人困惑的是,单方面的坚持和付出居然成为长久爱情的核心。无论是杜丽娘还是《上邪》中的女主人公,她们维持爱情的秘诀都是坚持,经历沧海桑田或生死考验其心如故。吊诡的是,这份坚持不需要对方的配合,甚至都不用对方呼应,与她们为敌的似乎只有时间。它仿佛是说,只要我们单方面地坚持情感付出,就能够维持一段爱情关系。这不但高估了我们的对于自身情感的掌控力,也低估了亲密关系中另一方参与的重要性。无聊,遗忘,以及新的兴趣点都会加快我们变心的进程,而且这一进程不可阻挡。就算我们真的苦等,痴守了一辈子,最后得到的不过是一条线而已。从这条一意孤行的线里,我们断然看不到爱情绚丽的图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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