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桑塔格日记（二）

M 4 SS: I would value professional competence + force, think (since age four?) that that was, at least, more attainable than being lovable "just as a person."

如同奇迹一样，一个人作为人的魅力的形成很大程度上不是出于主观塑造，而是多重巧合的结果。魅力的稀缺之处在于它无法被复制，迁移和培植。我们直觉一个人身上的魅力，是从她的身上自然生长出来的，不是任何人（包括她自己）意志控制的成果，因为意志的本质是 artificial，而魅力却是 organic。

大概是意识到魅力的稀缺和神秘，桑塔格很早就选择了更为实际的目标：她不追求整个人全方位散发魅力，而是着眼于技艺和强力，因为后者可以被无限复制，迁移和培植。从这一点来看，桑塔格非常务实。

在中文语境中，很多人似乎依然相信 “万里挑一的有趣灵魂” 作为隐喻在爱情中的价值。如果，我们试图谈论技艺和强力在爱情中的价值，会触他们的霉头，煞他们的风景。

桑塔格向来不怕煞风景，这种隐喻在她眼里无疑是浪漫主义时代的孑遗。我们应该向桑塔格学习，敢于且乐于去煞风景，告诉那些相信并且追求有趣的灵魂的人，他们很天真，他们应该趁早掉头。

M5 SS: My loyalty to the past — my most dangerous trait, the one that has cost me most.

在读到桑塔格的这句话之前，我从未意识到 “忠实于过去” 可以是一种危险的个性特质。

危险是一种价值标签，暗示自己的利益会受到损害，因此是坏的，应该被规避的。在我的理解里，“忠实于过去” 是一种坏的特质，并非指它是道德意义上的瑕疵，不是说因为忠实于过去，桑塔格就变成德行有亏的人，而是指它有碍于桑塔格活得更充分，更完满，更幸福。

按照 Bernard Williams 的区分，这是 ethical issue，而不是 moral problem，因为这本质上涉及桑塔格和自己人生的关系。桑塔格对自己感到失望，不是因为她没有达到公共的道德标准，而是因为她没能落实她对最好的自己的想象。

为什么 “忠实于过去” 是自损意义上坏的特质？“过去” 指一部分时间，因而是不完整的；“过去” 也指即成事实，因而穷尽了所有的潜能；“过去” 还是一种静止状态，因而是动态的对立面。但凡桑塔格追求完整，潜能，动态中的任何理念，她都会不满足于过去所蕴含的价值。

当然，桑塔格也可能怀疑 “忠实” 本身。她曾说，自己对 Irene 的迷恋让她无法再去爱别的人，因此她显得对 Irene 忠诚。抛开浪漫的表象，桑塔格其实释放了一个危险的讯号：爱之必然让她不得不如此，她甚至都无法设想别的爱的轨迹，人生的轨迹。在世人的眼里，她或许忠贞不渝；但这句话暗含的无奈意味实则暗示，忠贞不渝的另一面是自由的丧失。

怀疑忠实，是因为桑塔格更珍视自由，无论面对怎样的诱惑，她都不愿意完全把自己交出去。或许，她的本体是永远不能被驯服的自由意志。

M6 SS: What one is is the idea one has of oneself. If one thinks one is lovable, one is; beautiful, talented, etc.

桑塔格的这句话明显站不住脚。如果我们撇开他人的影响，一个人的身份也不是由她的自我概念决定的。一方面，她似乎高估了 thinking 的作用，另一方面，她则完全忽视了行动的价值。

她所罗列的特质，可爱，美丽，有天赋等都不是私人特质，而需要公共认可。换句话说，光有桑塔格一个人认为自己可爱，美丽，有天赋是不够的，她需要加入到关于可爱，美丽，有天赋的公共讨论中。当二者发生冲突的时候，通常是她的自我概念被迫妥协，否则她就陷入自说自话的封闭世界中，她所使用的标准也不再具有意义。这说明，桑塔格想象的个体能够从精神层面完全决定自己是谁是一种幻觉。

桑塔格透露出对一种极端的自律的向往。这种极端的自律的不切实际意味着它不可能变成现实，却也让它成为人生目标的理想材料。这解释了它对包括桑塔格在内的许多人的吸引力。他们大概不是相信它终有一天会成真，而是对它会引导自己的生命趋向更好，更完满的境地充满希望。作为人生目标，它的不可企及恰好是它不竭的吸引力的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