毋宁做我
毋宁做我

I read about the good, the beautiful, the self and love. *The better part of my heart is open.

第一个日记本

在我掌握的汉字足够将我一天中值得纪念的事浓缩成一小段话之前,我的日记都是用简笔画代替。我的画存在一个小麦色的图画本上,算是我人生第一个日记本。每天吃完晚饭,我就会专门搬个高脚凳放在屋子中间当作桌子,自己坐在更矮的竹椅上,整个身子扑在高脚上画好一会。这不是老师留的作业,甚至没有任何人告诉当时的我应该这样做。但我还是像完成任务一样认真地在本子上记下我认为有意思的事情。


记忆中,家里人始终没有问我在干什么,他们偶尔会停下来看,说句画的还挺像,然后就忙自己的事去了。听到他们的点评,我只是暗自笑他们不懂,因为只有我知道自己画这些不是为了像,而是为了有趣。大人们居然看不见有趣,我当时大约是替他们感到遗憾。我从来没有告诉他们我在写日记,因为我知道在掌握足够多的汉字之前,我没有别的办法证明我努力的价值。


但是我的画作在同学中间却莫名受到追捧,有那么一段时间,总有几个人会围在我的课桌周围,看我事无巨细地展示着每一页上的内容。十几页日记,我连说带比划地讲解下来,总会收获众人的惊叹。我当时觉得自己特别幸运,同时具备了敏锐的观察力以及图像化的能力;我不但把自己天地中有意思的经验记录了下来,而且还能够被同龄人读懂和认可。谁能够相信,年少的我因为写日记而确证了自己的价值。


然而好景不长,没过多久我的日记就被偷了。我之所以第一时间认定日记是被人偷了,是因为我每次取放日记的时候都非常仔细,基本不可能出现弄丢的情况。所以,在某节体育课结束后,我答应给几个同学展示日记却遍寻不见的时候,我便像失了魂似的在座位上一动不动。虽然当时的我说不明白日记本究竟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但我的心如同失掉绝顶要紧的东西一样顿时空了一大块。


玩的要好的朋友见我的落魄样,都自发帮我自处打探。一天,我同桌神秘兮兮地跟我说,我们找到你的日记了,但可能不是你想象的那个样子。在哪,快给我看,我完全不理解他支支吾吾的原因。说好了不许激动,同桌一边提醒我,一边从抽屉里拿出一本书。还没等他递给我,我就知道自己的日记肯定夹在里面。我一把将书抓过来,找到了里面夹着的本子。


在我翻阅过程中,我的惊喜很快变成了疑惑,最后变成了绝望。你确定这是我的日记本吗?我怎么没找到我的画?同桌似乎已经预见到我的反应,镇定的说,这就是你的日记本。可是画呢?我猜想他们可能弄错了,因为我用的是一种常见的图画本,没有我的画,它就是一叠普通的白纸而已。该不会是被人撕了吧?我的脑海里闪过一个糟糕的念头。没,他没有撕,同桌的口吻仿佛知道小偷的身份似的。他建议我翻开图画本,斜对着日光灯再仔细看看。


我照做,原本空白的纸上出现了一道道浅浅的划痕,我突然感到很熟悉。原来,我的日记还在,只是变得透明了。同桌告诉我,那人把我的日记拿去后,用橡皮把所有的铅笔痕迹擦去了。同桌见他一页一页地擦本子,觉得蹊跷,就趁他不在把本子拿了过来。但是我不能告诉你他是谁,我已经教育过他了,他说他只是想学我通过写日记来获得大家的关注,对此他感到很抱歉。


当时的我脑袋快炸了,本来有很多问题要问同桌,却还是咽了回去。因为我意识到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借着光,我拿起笔重新在图画本上勾划起来,空洞的痕迹一点一点被填满,我一点一点地修复着回忆。最后,我用三天的空余时间把日记复原了,在重绘的过程中,我第一次意识到这本薄薄的日记对我来说是那么的重要。我意识到之前是因为周围人的羡慕,我才觉得它重要;而现在,我是因为它本身,或者说它的新生,我才体会到它的重要。


我也尝试设想过那个人为什么要拿我的本子,甚至在擦掉我的日记后,准备在同一页面上开始他的记录。他不会介意某个角度看过去,纸张上浮现的凹痕吗?他或许能假装看不到,但是他能永远假装在心里感受不到吗?我同桌对此的解释是,他或许觉得那个本子很特别,一旦用了它,自己也能写出受欢迎的日记。对此,我感到无比遗憾,和我发现大人们看不到我日记中的有趣时感到的遗憾类似。大人们看到的是日记的表象,而那个人在意的却是日记的载体,他们都出乎意料地错失了日记本身。原来,那个人从我这里拿走的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本子而已,我的日记永远和我在一起;为此,我至今心怀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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