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见的东西

1.《冥王星时刻》，按照章明导演本人的意思，试图表现的是人生中那些或明将暗，进退失据的时刻。这种对暧昧本身的关注必定在一些人那里失效，而在另一些人那里正中靶心。我看了进去，甘心跌入导演布设的迷阵，幸运地成为后一种观众。

2. 如果说贾樟柯的《江湖儿女》是工整的章回体小说，那么《冥王星时刻》就是缥缈的意识流小品。前者经过作者的消化和设计，呈现出明朗的结构和因果链条；而后者缠绕的线索是天然的理解屏障，有着太多作者似乎都无力澄清的知觉和体验。因此，《冥王星时刻》呈现出一种宝贵的神秘气质；进入其中，它就像一团墨色的云包围着你。一方面你试图将它撩拨开，看它究竟鼓弄些什么玄虚；但另一方面，你又清楚地理解导演将它和盘托出而不加裁剪的意图，只因这陌生感受太过稀有，任何人都不忍拆解它的美。

3. 为了营造这种有机的神秘感，导演只负责呈现现象，以及人物现象式的感受，而把挖掘人物动机，重构因果关系的工作交给了观众。从这个意义上说，《冥王星的时刻》的意识流是图像式的意识流，而非文字式。所以，我们才在影片中看到大量所指不明的意象：一部名为《黑暗传》的丧歌，一场在山林里跋涉的找寻，象征意味浓郁的洞穴，以及洞穴里背对着观众修炼的人群，林中采药人，以及从未现身的野人，废弃的房子，以及长满青苔的水盆。人穿越了这些意象，也被意象改变，不停地抽烟，断断续续地睡去又醒来。

4. 意象虽然暧昧不明，但它们传递的现象式的感受却格外清晰：一种欲望的满足不断被延宕而弥漫开来的焦灼。影片中，王导演一行人寻找会唱《黑暗传》的老艺人的过程，也是他等待灵感降临的过程。他们的寻找历程并不顺利，但王导演似乎从未表现出一丝愠怒；仿佛在灵感到来之前，他的经历并不能真的触动他，因为它们尚未被赋予意义。于是，观众也在期待灵光乍现的一刻，期待焦灼被终结。

5. 章明导演深知剧中人物和观众的期待，在电影快结尾的时候他却有意宕开一笔，把焦点落在寡妇春苔身上，关注她的欲望的阴燃过程。于是在电影的后半程，观众看到两种并行的欲望；王导演寻找灵感的焦灼和春苔窥探爱情的喘息形成了巧妙的互文。虽然欲求的对象不同，但王导演和春苔的生活轨迹都被某种渴望驱使，也因为渴望被延宕而备受煎熬。

6. 影片的最后，王导演一行人匆匆赶往另一个城市，似乎在听完《黑暗传》后王导演并没有从灵感的黑洞中爬出来。同时，春苔暗生的情愫还没有来得及向王导演表达就已然枯萎。她坐在背光的低处削土豆，出了神。王导演企盼的灵感没有来，春苔渴望的爱情也没有来；这两股欲望再一次被无情延宕。

7. 通过电影，观众就应该看他们平时看不见的东西。这是电影中的一句台词，也应该是章明导演的夫子自道。所谓看不见的东西，是始终看不清轮廓的灵感，也是无疾而终的欲望。如果我们把欲望的实现作为一个完整的事件，《冥王星时刻》截取的恰恰是不完整的一段，所以它一再吊起我们的胃口，却又一再让欲望的满足被延宕，最后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因为事件没有终结。但这正是这部电影的神秘气质和高密度的情感能量的来源，也是我深感佩服的地方。

8. 对章明导演来说，欲望的实现太明显，算不得看不见的东西，所以他感兴趣的不是满足欲望的瞬间，而是接近欲望的过程。他在意一个人和欲望的关系：在接近欲望的过程中她如何触发自己，操控自己，呈现自己。可以说他在意的不是欲望本身，而是欲望和人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