疤疤爸爸
疤疤爸爸

走得远了,会忘了当时头也不回要离开的理由。

疫区日记|艰难的两周

趁午睡刚睡醒,脑子还没决断,去卫生间把头发剪了。这是我第一次自己剪头发,出人意料地成功。剪短了十几厘米,变成过肩复古款。算起来我已经有一年半没理发,上次去理发店时我还是个孕妇,结果很倒霉地碰上个浑身烟味的Tony——因为一直没约上我的理发师J。这次离开北京前我本来也要找J理发的,没想到打电话过去时店员说她怀孕了,回家生孩子去了。她的技术好,最后一次给我理发时——那还是2016年年底——她拿着剪刀站在我身后,对着镜子大笑着说:“我剪头发剪太好,搞得我的客人都不烫头发。”如今她该当妈妈了吧,然而正好碰到这场全球瘟疫,很多人都自力更生,自己在家拿起剪刀推子理发。理发店关门停业的同时,理发师们也就失去了工作。

大概是我们这里疫情平稳,今天我去超市居然有心情闲逛,发掘点新鲜玩意,还买了零食和酸奶。驻足指甲油货架片刻,没有我想要的红色。自Trump宣布全国紧急状态以来,这还是第一次进超市不像打仗,只奔着daily essentials杀过去。这家超市看样子是缓过来了,除了卫生纸和洗手液,仍然限购,仍然无货。

但到底跟疫情之前不一样了。购物车把手有专人拿消毒剂擦拭,自助收银那儿的工作人员戴上了口罩和手套。以前大家友好,喜欢聊天,擦肩而过时还不忘微笑一下。现在都心照不宣地低着头,保持沉默。眼神交错之间,时而阴郁,时而惊恐。今天我在那儿买西兰花,回身才发现一个金发男子站在离我两米远的地方痴痴等着——啊,他也要买菜。我赶紧把西兰花装袋子里,推车走开了。所谓君子成人之美。如今,是个人,就是潜在威胁。能把开朗爱笑没话找话的美国人逼到这互相戒备的份上,这场瘟疫也算独一无二。

一个多月来我都在想一个奇怪的问题:在这场瘟疫中,他人的死究竟是让你觉得你也会死,还是会让你觉得你多了一丝活下去的机会?按传染性来说,答案是前者,但是按死亡率来说,答案却是后者。我怎么想出了个这么难的问题,等于自己把自己置于limbo状态。上上礼拜NYT登了篇文章,作者的老父亲不幸感染新冠肺炎,一家人不知该去全力抢救,还是该做“道别”的准备。其实,正是这样两难的选择,才令这场瘟疫如此恐怖。是救老年人还是救年轻人?是去医院还是居家自愈?是封城还是尊重人身自由?是靠铁腕强制还是靠公民自觉?甚至,戴口罩到底有没有效?一切曾经清晰确切的解决方案都变模糊,变无效,变得可疑,变得不能再保全性命。都说西方人对生命的态度较东方人豁达许多,但我从没见过任何一个人——无论东西方——在失去亲人时不痛苦落泪的。

昨晚上发现浴室的水龙头有点漏水,往resident portal上报修,没想到今天下午一点就来了人,戴着防尘口罩和橡胶手套进来。我又不敢和人站太近,离太远似乎又不礼貌,只好去烧了水,捧着个热水杯一边喝一边在他身后一米远处察看进度。最后他给水龙头底座涂了一圈防水胶,叮嘱两小时之后才能干透,走时让我have a nice day。有时我真忘了还有瘟疫这回事,但人家走后我紧张兮兮地地把所有他碰过的地方全都拿消毒湿巾擦了一遍。

Trump说未来将会是艰难的两周,painful,他说。我在Target买了三包Jasmine Rice,卷筒纸还能再用一阵子,两周肯定够了。听说湖北地区人民开始抢购粮油,因为官方宣称“无需囤粮”。到底是遭此一劫,活明白了,明白越辟谣就越真实。记得我上小学时候,我母亲有天和父亲说起她一个同事开的玩笑:报纸上除了日期是真的,其他全是假的。那是90年代人民的觉悟。现在想想90年代的大陆,简直辉煌得不真实。陈凯歌拍出了《霸王别姬》,张艺谋拍出了《活着》。千家万户的电视里播放的是《我爱我家》、《编辑部的故事》和《北京人在纽约》。即便知道报纸上“什么都是假的除了日期是真的”,人们都相信那是暂时的,是可讥讽的,是足以被鄙视的,也都认为生活是在往好的方向去。当然,事实证明,我们都错了,错得离谱。然而明白这是个巨大的错误竟用了三十年时间,我想这解释了为何我们中间很多人的痛苦都难以言表尽述。三十年,小半辈子都过去了。

想起我一个算不上前男友的前男友,十年前还是个喜欢跟我讨论文学的翩翩少年,我们一起骑着车去故宫,去小西天看安东尼奥尼,在咖啡店里谈各自读《源氏物语》的感受。他挺有文学上的抱负,老督促我勤奋写起来,绝不可荒废才华,还时不常介绍一个他新认识的图书编辑给我。就这样一个人,如今却昂昂然写出“砥砺前行”这等中共宣传机器腔调,前几天,我竟见他抱怨timeline上“负能量”过多,批评政府过多(“政府”二字非常巧妙地用拼音首字母代替),戾气过多。简直令人心悸,仿佛大白天看惊悚片。错愕之余松口气,还好没在一起,也不可能在一起。他如今到底做了什么工作,得靠“砥砺前行”来保命?

以前读小说看电影,跨度一下子十年二十年,当初的情侣再见时都觉对方面目全非,不敢相认。我还理解不了,以为是创作者故意制造戏剧性。现在我活得足够长,才品味到这所谓“人生”的苦涩滋味,真真切切。我不知道这是人活于世不得随机应变,还是漫长的时间终于淬出我们最真实的底色和品性。因此才懂得《魂断蓝桥》的动人。她即便沦落风尘,那份真善美都不曾变过。

事实上我自认为是个幸福的人。我和女儿在一起,我们都很健康,我们的冰箱里有足够多的食物,银行账户上有足够多的钱,我还有一个每天可以花一小时时间听我长篇大论地发表意见看法的丈夫——全世界再找不到第二个了,中国男人最讨厌女人有主见有观点。像亦舒在《喜宝》中所写:我需要很多很多的爱,如果没有爱,那么就很多很多的钱,如果两件都没有,有健康也是好的。我三样都有,简直不能再好了。但若要在前面还加一个限定——在如此艰难的瘟疫时期——那么最重要最重要的是,我不违心,也不惊慌,我有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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