疤疤爸爸
疤疤爸爸

走得远了,会忘了当时头也不回要离开的理由。

疫区日记|死亡,毕竟不太像去天堂

这段时间,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在美国成了最超现实的体验。梦里不知身是客,这段时间也不怎么做梦了,好奇怪——大概因为现实已经足够难以置信,令人错愕。多年前我曾暗自想道:若有一天城市空空荡荡,徒剩一片废墟般的高楼大厦,那该多么切题,存在之虚无。没成想,这彗星撞地球一般的低概率竟然就成了铁打的现实。

今早早起,去超市大采购。之所以选在周一清晨出门,一是想避开周末人流高峰,二是要趁着闺女还在睡觉的功夫速战速决。没想到超市人还是不少,但令人宽慰的是蔬菜瓜果肉蛋供应充足,连卫生纸都有十几包,堡垒似的静静堆在那里。超市理货员互相之间也有说有笑的,典型的美式乐观主义。对照着购物清单推着车一排排货架走过去,想买的全都买到了,甚至包括猪排和午餐肉。牛奶算是意外加惊喜,我都没想到还能买到牛奶,而且是我最喜欢的Horizon牌,五月份到期。

到底是和平时期成长起来的,我没有任何关于物资匮乏的记忆,也从来不能体会“手中有粮,心中不慌”这八个字。以前在北京,去711买个盒饭还在朋友圈里开玩笑:手中有粮,心中不慌,哪怕只是个便当。现在看来,是真的不懂,何不食肉糜。十天前,美国刚宣布紧急状态那会儿,这超市的肉食区几乎全空。披萨区,全空。卫生纸,全空。放眼望去,视觉效果极为震动,简直把我吓坏了。那天我好歹买到最后一盒牛排,还自嘲:不知是哪个好心人手下留情剩给我的。拿回家分块用保鲜膜包好放进冷冻柜,能吃一阵子了。

我父亲经历过所谓三年自然灾害,那时他和我奶奶一起种地,种些菜,还有土豆,解决一家人吃饭难题。他常在饭桌上对我教育,粒粒皆辛苦。我却总觉得他小题大做。每年过年,他必定提前一个月就开始准备,采买各种肉食,还要做腌肉熏鱼。他总买得太多,以至于得吃到年后三月份。听我爷爷说,59年到61年间,他们学院师生去修铁路,没有工钱,但有不限量的白米饭可以吃。没想到第一天就有一个学生因为饿了太久,吃得太急太多,被撑死了。爷爷说着此事,眼眶含泪,那是他唯一一次对我提起过去,也是我唯一一次见到他落泪。我因此写了一篇小说,直到现在还没有改到满意。小说题赠是:献给我的爷爷。他已经去世四年了。

前几年,我还很有点玩世不恭,过着随意散漫的生活,我是发觉这个社会的一整套价值观以及运行规则都不能被我认同,因此散漫。如果一个人有足够多的钱,足够多的时间,又有足够多的不满,又思考了足够多以至于对生命及人类产生了最根本性的悲观绝望,那么她选择消极抵抗、云游人间,大概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那几年,甚至动过这样一个念头:把钱花光了就去死吧。S后来知道了都骂我。把钱花光了就去死?这叫什么话?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唉,你这个人啊。

因此,我很滑稽地想这场瘟疫是否在对我警示挽救?置我于险境,于是求生本能回来了,忆苦思甜般,想想还是得振作起来,认真活下去——不然你看,那么多人一夜之间都不再活着了。手机上随便一划,就是瘟疫濒死之人的图片影像。无法呼吸,神智清醒着窒息而死,每一次呼吸像刀割,就这样在清醒的剧痛中被剥夺生命,迅速消亡,不忍直视的惨状,最后萎缩为记录表格上一个新增的数字。这样的死亡,毕竟不太像去天堂。

因此有人选择自行结束生命,上吊也好,跳楼也好,若尽头注定是死亡,那么宁愿死得迅速一点。

星座还很流行那会儿,我和一个比我小几岁的L姓男子过从甚密,我们都是风向星座。有天看到一篇文章,讲吃了苦才能有出息的几个星座,其中有我,没有他。他说:这是不是说明我不用吃苦就可以很有出息?我笑:这说明你吃了苦还是没什么出息。

是多么久远的事了,多么久远的对话。后来他曾因我寻短见,我却在当时表现出一副“你没事吧?自杀?”的轻飘飘无所谓的态度,现在想来,那是因为被他的朋友指认为有罪而愤怒,于是更要表现出一副嘲笑姿态来反抗。还是年轻。现在我想起来这些,无法不心生歉意。那时的北京,好像总刮着风,到处都弥漫着那种会让人产生无限留恋的光辉与美好。当然,北京变了,或者谁变了,都是后话。哪天我是否也该像卢梭那样写一本厚厚的“忏悔录”,趁着这百年不遇的疫情,写下我对那么多人与事的亏欠和忏悔。

现在我人在这里,知道只要推开这扇门走出去,就是美国。然而关起门来,仍然用汉字思考记忆及写作,认知这场可怖的瘟疫。其实这好几个礼拜我的身体都有些小毛小病的,有时喉咙疼,有时咳几下,不知是心理作用得了疑病症,还是属于轻症Covid-19,还是根本就“无症状”。研究说无症状人士最危险。反正我只要一不舒服就烧水喝,见效奇快——应了那句万能的“多喝热水”。S得知此事,在北京跟我隔空喊话:得了轻症倒好了,接下来就有抗体了。他还有一个礼拜才可以从家中走出来,获得解放。而我呢,我知道我不能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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