疤疤爸爸
疤疤爸爸

走得远了,会忘了当时头也不回要离开的理由。

花火

横在我们之间的从来都不是高昂的机票和熔断的航班

2022年,疫情的余波渐渐隐退,我们的生活里重又有了旅行,有了对未知远方的期待,有了无聊拥挤的候机大厅。重又感受到飞机挣脱大地的瞬间背上那股巨大的推力,仿佛一只托举起我们的上帝的手。丈夫来美国以后我有了打网球的伴。我会底线发球了,反手还是无一例外打飞。打飞了六只网球,捡到两只别人打飞的。买了新的网球鞋,买大了半号,懒得退。打完网球,就去旁边的Wholefoods买一杯青柠抹茶特饮,一边歇汗一边喝。回家后洗澡换衣服,湿着头发坐沙发上看李娜在赛场边骂老公的视频。丈夫说:嘿,你看李娜?你跟李娜的网球水平差很多好不好?我说:哈,但我们骂老公的水平差不多呀。

不敢相信2022年就要过去了。也不敢相信距离2019年,只是三年而已。翻出2019年最后一天的照片,我和全世界一样,都在傻傻笑着留影,期待一个更好的明天,直到被掀了个人仰马翻。再往前推一年,2018年的年末,是在洛杉矶过的。2017年年末,我和很多人一起挤在黄昏黎明俱乐部,看一个并不认识的乐队表演。中途挤出来,因为太快乐太想找根烟抽,就找一个靠在门口的年轻人要了一支……不敢相信那仅仅是五年前,讲出来都像上世纪的古老传说了。

从我个人而言,2022年是个不错的年份。我们全家在美国团聚了,去芝加哥的旅行了,我第一次登台solo演唱了,闺女能作曲,会写诗了……生活的方方面面,在2022年都有了实质性的改观和进展。这一年,美国待我不薄。而我所有的痛苦与抑郁,几乎全都来自大洋彼岸(“大洋彼岸”)。来自回忆。而当这种痛苦到达顶点的时候,就像启动了一种自保机制,人会突然去往另一个极端,也就是极端的冷漠。有时我甚至有点儿恐惧我的房间,那里面充斥着中文,汉语,四声,所有一切我能感同身受的为之牵肠挂肚悲愤交加的消息。我就刻意让自己出门去。因为一出门,就是美国。就是时速八十英里,就是英文,五位数邮政编码。无论如何,美国从不囚禁或限制我,美国也绝不会破门而入,说这里容不下一种悲伤凋零的语言。

美式的松弛的乐观主义,是相信生活本身就是一部治愈系电影,坎坷总是微小的,还带着股莫名的喜感,结局总是幸福的,如愿以偿。但如果不是毫无理由地抱持着某种天真却坚定的信念,我想,一个人怎么去忍受。还是说他们所要忍受的shit happens,在我们的眼里都不值一提。我几乎不可能在这里写下这一年里我的那些“不尽如人意”——因为你知道,你也记得,这一整年。而我所有的“不尽如人意”与之对比都像是些天堂里幸福的烦恼。然而我不可能虚构或兜售一种完美的毫无瑕疵的美国生活,因为我必须对你诚实:人间没有天堂。

2022年,我被陌生人问到(按时间先后顺序):你是韩国人吗?你是日本人吗?你是本地人吗?我在美国呆了三年,到这一天我被认为是“本地人”,这有所意指。可能我身上也一点点有了那种松弛,与此同时也坚毅。有天我们去加油站,加完油坐进车里丈夫对我说:你像个美国女人!咔,咔,咔,咔,你加油的样子像个美国女人!我心中最标准的美国女人,不是养尊处优的伊万卡川普,而是《Cast Away》的末尾,那个开着皮卡出现在旷野路口的女子,象征着一种最自由最美丽最不可限量的灵魂。我其实已经把自驾横穿美国提上了日程。

这一年我读了好多英文书英文报纸英文杂志,我是去图书馆去得最勤的人,我不放过任何一个跟人聊天或吵架的机会。有天在椭圆机上,突然就听懂了耳机里的《Empire State of Mind》,Kayne West都在rap些什么。都些什么,哔。最有趣的观察来自于美国的狗。今年,连狗都不对我叫唤了。可能连狗都看出来,我曾写信给区议员,大骂警察系统的拖沓无能。当你真正地把自己置于战场,赤裸裸地面对一切,你就会迅速培养出惊人的直觉,你会迅速获得你所需要的所有技能。就像在医院门口一夜长大的麦克·柯里昂。

大概在夏至前后,帮了一个流浪汉,是个白人女性。在夕阳里,她泪流满面,向我哭诉这整个社会的冷漠无情。她说,没有人在意我,没有人在意我……上帝会保佑你,上帝会保佑你。我把手捂在胸口,差点儿跟她一起哭了,还好灯变绿了。我不喜欢在公共场合流泪。那之后我又经过了那个路口一两次,她没在那儿了。或许她死了,或许去了别的地方,有了新的救赎。美国的流浪汉问题,不是流浪汉的问题,而是由土地私有制所必然带来的,贫富的固化与割裂,房屋的供不应求。富人在占据更大土地面积时,在更大的土地面积上盖更少的房屋,并保证穷人不会把房子盖在他们旁边。也就是说,在美国,总有那么一部分人,无论他们如何努力,都住不上房子。有天我读到大西洋月刊这篇文章,就想起了那个对着我痛哭流涕的女流浪汉,还有睡在路边的流浪汉,坐在长椅上读书的流浪汉,举个牌子站在十字路口的流浪汉:一美元就好。而美国所谓的“种族歧视”(我称之为鬼故事),使得处于媒体聚光灯外的大量底层白人,悄无声息地破产,悄无声息地流浪,悄无声息地自我了结。

几年前生孩子的时候,我的洛杉矶房东常对我说:“永远不要忘了你来美国是为了什么!”这个问题就像回荡在每个移民一代耳边的钟声。我被告诉,作为移民一代,应该有为下一代铺路做耗材的觉悟。但我不是这样看待自己的生命价值。难道,这样子白手起家,从零开始,对我而言就全是折磨吗?就全是阶层跌落的不甘吗?并不,我甚至有种西部拓荒的兴奋和喜悦。难道这不是一个惊天逆转,或是顺应神意接受他老人家最慷慨的馈赠与美意?既然它给我机会活出两种人生。有时我觉得,2020年初那一趟抵达美国的飞机,就是我的五月花号。

“看这些鸭子好开心呀,也不用买房,也不用换凯迪拉克。”

“是啊。不用24小时热水,不用Wi-Fi,不用关心油价,不用换床单被罩,嘿,比当人轻松多了。”

“可是,你看这些鱼,都挤在一个大玻璃缸里,就只能等着被买走杀掉。这么看来,还是当人好,起码我们不会就这样被关着,我们会砸碎鱼缸跑出去……”

今年也确实发生了一件令我有些介怀的事:我一个不算前男友的前男友结婚了。当然,结婚这件事本身并没有什么。但是这哥们竟然在我生日那天去领了证。我就觉得嘿,怎么着,您不至于这么缺心眼吧?我就去查,结果查到我生日那天是个周末,民政局根本不开门。也就是说他在我生日那天po了他的结婚证。两本呢,红彤彤的。我知道所有人都会问:为什么你们还存在于对方的微信里?或是:哎哟,你也别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人可能根本就忘了你的生日。或是……凡此种种吧。

我之所以提到他,是因为年底的时候中国突然宣布开放了,回国不需要隔离了,五个一熔断机制也取消了。我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一片一望无际的草原上看日落,身后还有一大群一大群来南方过冬的飞鸟在吃草籽,场面奇幻壮观。就这样结束了吗?我想,就是说我可以回国了吗?紧接着我就想起2020年大概四五月份的时候和他在微信上讲话,他说:“想不想回国是一回事,让不让回国是另一回事。我可以选择不回去,但你不可以不让我回去,对吧?”

好了,现在我可以回去了,我要回去吗?当这个问题被提出来的一瞬间,所有那些曾想念得很深很深的街道,很深很深的人,很深很深的事,突然就迫近在眼前,是触手可及的距离。如果我回去了,我会去约他出来当面问清楚吗?你是不是故意膈应我来着?如果我回去了,我会开着车,一一比对,这三年这城市所遭受的摧残?如果我回去了,我会闭目躺在沙发上,转过头来想起美国曾给予我的一切吗?一桩桩,一件件,宽容,自由,机会,力量,独立日的烟火,风里好闻的洗衣粉气味。然后我就坐在草原上,坐在夕阳里哭了,我明白了,横在我们之间的从来都不是高昂的机票和熔断的航班,如果那值得,走遍千山万水都会出发,赌上身家性命都要出发。我明白了,这次我不会再见到亲爱的你们,不会再回到那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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