疤疤爸爸
疤疤爸爸

走得远了,会忘了当时头也不回要离开的理由。

出境

你忘了去首都机场那天沿途的风景,还不就是那样子,冬季的华北平原,有点乏味,空气也不太好,但应该是个晴天吧。你想把车窗外的风景永远留在心中,因为这是最后一次,你望向那一片又一片萧瑟的白桦林。出境时边检官让你看着摄像头拍照,你总怀疑那个黑色的东西会拍出你脑子里的思想。你警觉地盯着边检官的脸,想通过他面部表情的细微变化推测出他是否得知了你的秘密。但他一点表情都没有,对了对你本人和你的护照照片,又在键盘上操作一阵子,把机票连同护照一并交还给了你。

“谢谢。”你挤出一个笑容。

他也对你职业性一笑,“下一位”。

跟这些人打交道时都感觉不到恶意的,虽是代表国家权力,但坐在窗口后面也只是打一份工。他恰巧在那个位子上,而你恰巧在这里,他不至于存心跟你过不去。甚至前几年,你拿着有效期只剩两个月的护照,糊里糊涂地就从北京到了波士顿。后来订返程机票,才发现订不了票了。那会儿你压根不知道护照有效期这么要紧。结果就这么误打误撞、后知后觉地出了北京,进了波士顿,一路绿灯。

“按理说护照只剩两个月有效期,北京这边是不会放你走的。”你丈夫说。

你记起来出境时,边检官看你的眼神是有点怪,有点复杂,还多问了一句:

“去美国?”

你点点头。

他一低眉,就这么把机票和护照一并还给你,放你走了。

这很可能是整个看似严密的大系统的一道疏漏,一条裂缝。但,有没有另一种可能,是因为他一眼就看出了你痛苦酝酿着的秘密……然后就不动声色地帮了你。枪口抬高一寸地帮了你,放你走了。

你一直记得那人的样子,是个相貌相当严厉的男人,眉毛很黑,眼神犀利,要是站起来,恐怕有一米八的身高。如果换成另一种情形,另一种心境,没准他就会拦下你,说:“对不起,你走不了,因为你的护照有效期只有两个月。”如果那样,你也无话可说。这原本就是法律规定,连你在这世上存在的合法性都必须靠这本暗红色护照来证明。当然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但事实是,他让你走了。像一部无声的东德电影,那里总有一片寒冷的荒原,一个孤苦伶仃的女人,一位荷枪实弹的士兵。但谁都不明白为什么,竟在最残酷的环境里遇到人性的幽微光芒。走吧,珍惜我给你的机会,因为你不知道下一个机会什么时候才会有。我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讽刺的是,后来你坐在波士顿公寓的床上,打了四五个电话给旅行社,千方百计地要用一本只剩两个月有效期的护照买张机票飞回北京。在那里,在入境口的每一块液晶屏上都写着:“欢迎回家”。

是会让你流泪的四个字。

“嘿,你的护照要过期了。”离开波士顿时机场的人这么对你说。

“谢谢。”

你说谢谢的语气就像在说“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了。”

Whatever。”他说。

他让你走了——何必多此一举呢?既然她不是美国人,既然她都要走了——他好像是在这么自言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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