疤疤爸爸
疤疤爸爸

走得远了,会忘了当时头也不回要离开的理由。

连载|李李(NINE)

糊里糊涂过下去,这桩婚姻看上去还是惹人艳羡的。然而不幸的是你已开始爱她了,这是你从农村回来之后的决定:你要爱她,你要被她爱,你们要无条件地爱对方。而爱必须要求真实,爱容不得虚假,爱不可以做戏,因此这份对真实的固执与迫切一定会反过来把爱毁个干干净净。

“我还没洗澡呢,我身上很脏。”

“我知道——”

她扯掉你的衣服,一口一口吻你。你因她的热情困惑,甚至有些无所适从。这是你的房子,你的沙发,你的女人,你却像初次登门的远方的来客,局促不安。她捧着你的脸,吻你的胡须,揉你的头发,仿佛你越是局促她越是要放荡,难道真是小别胜新婚。她坐在你身上,放你进去,你说:我得戴个避孕套吧?她却按住你的肩膀说:没事的,待会儿我吃避孕药就行了。然后你们仿佛同时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就都停了下来。

“我还是去洗个澡吧,身上太脏了。”你吻了吻妻子的脸,竭力掩饰着尴尬,下地找拖鞋。

“我跟你一起。”她说。

这还是第一次呢,她帮你洗头发,给你涂好闻的沐浴乳,用潮湿的嘴唇吻你的后背。你们在那温热的水流中肌肤相亲,好像只是两条不怀恶意的鱼,湖海之间,偶然相遇。

“舒服吗?”

“嗯。”

“比在农村舒服多了吧?”

“嗯。”

“你变黑了好多啊。”她抬起手臂,挨着你的手臂,说,“我记得去农村之前你只比我黑一点点。”

洗了澡,做了爱,吃了饭,一起出门散了步,又手牵着手回了家。暮色降临之后,奇怪那温存还有延烧的余热,妻子懒懒地躺在你的臂弯里,说:“你在农村是不是都没想我啊?每次电话讲几句就挂了。”

“唉,每天累都累死了……想一个人是需要力气的。”

妻子颇有兴味地玩着你的手指,突然问道:“还记得老樊吗?”

你覆额半晌,道:“外派的那个?把你顶下去那个?‘烦死人’?”

“嗯——”妻子顿了顿,道,“他居然半路脱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估计是滞留不归了吧。上礼拜出的通报。”

见你不响,她支起上身脸对脸望着你道:“怎么?你怎么一点都不意外似的?”

你淡淡一笑,道:“这有什么意外的?不是很正常?这几年,跑了几个了?听都听麻木了。这还只是咱们知道的。不知道的,有多少?”

“唔。”

“话说回来,我要有那本事我也跑啊,问题是我没那本事,呵呵。”

“你跑?丢下我啊?你舍得?”

“所以说我没那本事啊。”你抚着妻子的秀发。

妻子更深地依偎进你怀里,回味叹息道:“难怪老樊当时费那么大阵仗要把我挤下去,原来人家根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你说,要是当时我挡了他出国的路,回头还不得被他……反正,想想都后怕。”

“那如果——我是说如果——当时外派的是你,你跑吗?”

“当然不会啊!我扔下你一个人跑啊?我不管你啦?”

从你的角度望过去,只见妻子鼻翼的顶峰,细细淡淡的两弯睫毛仿佛凝固了般,似在出神地望着什么。是什么呢?是灾难吗?她眼中的灾难和你设想的灾难是同一个吗?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看来,咱们还没有大难临头哈。”你叹道。

妻子偏了偏脑袋,咬唇得意地看你半晌,噗嗤一声笑道:“什么大难临头啊!告诉你吧,我的房子下来了。”

原来如此。难怪今天她这么主动,难怪她提起老樊毫无怨恨。至于流产,更像根本没发生过。人逢喜事精神爽,此刻该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瞬间吧?因为,曾经的羞辱和一切伤痛终于得到了报偿——更重要的是,终于让另一个人知道她得到了报偿,她终于证明了她是对的。大概这就叫同床异梦吧。当你在设想灾难的时候,她却在为新房子欢欣雀跃。

“这什么时候的事?电话里也不跟我说?吃饭的时候也不跟我说?”你笑。

“想找一个最合适的、最完美的、最恰当的时机告诉你啊,”她坐起来,郑重其事望着你道,“这么好的事情不能随随便便就说出来,不然就浪费了,对吧?”

你望着她熠熠发亮的眼睛,点点头。

“憋死我了!终于一吐为快!”她嗔怪着躺下,打着手势眉飞色舞道,“老吴,我都想好了,我打算把平时不怎么看的那些书都搬到新房子里去。这里空出来的地方改成一个小茶室,平时可以坐着喝喝茶,晒晒太阳。茶几茶具我都在网上看好了,随时可以下单……”

你也躺下了。突然就疲惫到了极点,妻子的声音却像一个漏水的水龙头,滴里搭拉地落在耳畔,那么烦人,又极具侵略性。你一次又一次睡过去,每一次都误以为自己还睡在农村简陋的单人床上,窄小的窗外没有高楼,而是无垠的远山,夜空里闪烁的也不是霓虹,而是繁星。

“老吴?老吴?”妻子轻轻推了推你,“睡着了?”

你其实都听见了,却仍闭着眼,动也不动。你不是故意装睡,只是醒不来——醒来,也是需要力气的。

“……真睡着了啊。”她嘟囔了几句,探身吻了吻你的耳朵,帮你关了灯。她的鼻息从未如此温柔,她的吻,仿佛芦苇在湖面轻轻一扫,激起一圈圈美丽的涟漪。刚才做爱的时候都没什么感觉,也不过是按程序来,可这会儿她一个不经意间的微小举动,却令你感动异常,有些鼻酸。大概是你真的太累了,在这一番下基层锻炼的锉磨之后,你被锉磨得令她对你产生了怜悯。可你突然想:不止是怜悯,还有一点点爱吧——不是一个妻子爱着一个丈夫,而是一个女人爱着一个男人。

这次是真的挣了些政治资本。回到办公室,见那一张张熟识的脸,热情得过分,你心中悬着的石头悄然落地。你给同事们看你开拖拉机的照片,在啧啧赞叹声中谦逊地说这只是摆拍而已。你可是下过农村的人了,吃苦,耐劳,服从安排,政治可靠,可以放下身段,卑微到尘埃里。因着这样,即便谁想动你的蛋糕,也必须有所顾忌,掂量掂量自己的实力。更何况你已抢了先手,扎实了篱笆。你按照主任的要求,写了一篇豪情满怀的“下乡日志”用以分享总结,一度成了办公室风头无二的红人。对了,黄然然走了,去马克思主义学院读研究生了。得知这消息时你甚是惊诧,早知如此,之前何必怕她跟怕鬼似的。但怕,也是该的,原来这女孩子一直骑着驴找着马,一分钟都没闲着。她心气高,手腕也惊人,以告密拉拢,出了事又立刻划清界限……搞不好,在她和丁希之间,丁希才是那条上钩的鱼。搞不好,这女孩子以后会成你领导的领导呢。

但那是以后,至少短期内,威胁解除了。仿佛徒步穿过惊涛骇浪,把急流险滩都甩在了身后。金色的太阳照在脸上,一望无际的草原就在脚下。想去哪儿,开步走就是了。可你却想盘腿而坐,想永远地沐浴在这金辉的眩晕里,直到最后。在那金箔似的暖意里你又想起回家那天妻子罕见的柔情,如果那就是爱。如果她因你备受锉磨,心生母性的怜爱,或者她只是因你肤色黑了,头发长了,胡子没刮,产生了完全生理上的欲望……如果那就是爱,你也怕那只是因你春风得意才有的爱。

你发觉其实自己需要被爱,你也值得这样一份爱,值得有个人无条件爱你——无论你贫困,富有,健康,疾病。以前你羞于承认这些,以为只要矢口否认就能刀枪不入,可现在你因在事业上颇有起色,也就不想再对自己说谎。原来真像人们说的,可以先结婚,后恋爱。现在你喜欢紧紧握着妻子的手散步,喜欢和她一起叠衣服,或者看她叠衣服,喜欢和她一起收拾厨房,或者看她仔仔细细擦去餐具的水渍。喜欢看她沐浴在晨光中的肩膀的曲线,还有不那么漂亮的如今却觉十分耐看的五官。你一点点试探着,确认着这女人对你的感情成分。她起先也有些讶异,但很快就明白了,并表示接受。她爱你,她会继续爱你,即便整个世界都千疮百孔,遍地谎言,你还有她,她还有你。你需要的正是这个。

“你真的不打算搬过去住啊?”

“干嘛啊?想和我分居?”

“哪里的话。只是觉得房子空着很可惜啊,就算租出去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啊。”

“出租房子太麻烦了,再说我们又不缺钱。”

“也是。”

寻了个无事的周六下午,你按照妻子的提议,帮她收拾书报。哪本留着哪本拿走,一一按她指点归类。这么忙活半日,说笑打趣,你正累得喘气捶腰,忽见书柜深处有只古铜色小铁盒。以前你们结婚她搬进来的时候,你都没留意过还有这么个东西。

“这盒子是什么呀?这盒子是你的吧?也带过去吗?”

说着,便取出了那只盒子。托在手中,沉甸甸的,很有些不祥的分量。

妻子忙走过来道:“哎呀,是我的,你给我。”

见她神色竟有些慌张,你嬉皮笑脸道:“哟,看来有什么秘密被我发现咯——”

“你给我好不好?”

“什么秘密啊?”你故意把铁盒在耳边晃了几下,道,“你告诉我是什么,我就给你啊。”

妻子蹙眉正色道:“老吴,你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你就不能尊重一下我的隐私吗?”

“这是你的隐私啊?你把你的隐私放书柜里啊?好啦好啦,咱们都多少年的老夫老妻了,有这个必要吗?”你瞧她一眼,夸张地作恍然大悟状,道,“哦——我知道了,这里面肯定装着跟你初恋有关的东西吧?”

妻子不欲多言,伸手过来就抢。你机灵地把铁盒藏到背后,笑道:“亲爱的,你初恋是不是特别拿不出手啊?不会是秃顶什么的吧?唉呀没事儿的,给我看看嘛,谁还没个看走眼的时候呢,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淋漓的鲜血嘛,来来来,我不会笑话你的,给我看看。”

“你给我!你给我!你怎么这么烦啊!你给我!”

你见她真动了怒,心下称怪,却淡淡笑道:“能把你紧张成这样,我还真得看看你初恋是谁了——你初恋不会是吴彦祖吧?”

“老吴,别看好吗?求你了,别看,给我。”

见你没有丝毫让步的意思,妻子咬着嘴唇,一个箭步冲上来。你往后一躲,正撞在书柜门上,手中的铁盒应声掉落在地。盖子摔开,哗啦啦掉出十几张拍立得照片。

你怔了怔,随手拾起一张,只见一个身着亮粉色抹胸短裙的女子被一个男子抱在腿上坐着,神情甜蜜沉醉,又因那照片有几分模糊洇染的特效,气氛近乎色情。

“这你啊?”

你呆呆举起照片对了对妻子,无法置信。这就是她,这正是年轻时候的她。

视线再缓缓移到那男子脸上,脑中如巨浪击岸,轰然巨响后只剩一片空白,隔很久你方颤声道:“这人……这人是谁啊?这人怎么这么眼熟啊?”

妻子苍白着脸夺过你手里的照片,又蹲下身收拾满地狼藉。你僵在原地看着她,像在看一出梦魇——梦魇就是这样的,比真实更真实,比疯狂更疯狂,比不可理喻更不可理喻。脑中似有一只电钻咻咻作响,往记忆最深处不管不顾粗暴挖掘而去。猛然间你冲过去一把推开妻子,从那一地照片里魔怔似的翻找出刚才那张,颤声逼问道:

“这是我那天开车撞的那个人!对吧?是他吧?我没认错吧?是他!对吧?”

是那般狼狈。你半跪在地,犹如一头食人的狼。妻子被你掀翻在地,面色潮红,头发凌乱地半坐着。明明有个声音在耳边说:到此为止吧!打住!不要追问下去了!可你却像中了邪似的,像梦魇中的人,被一股巨大恐怖的力量一下子推到悬崖边缘,被追逐着,往那最黑暗的尽头狂奔。墙上的钟孤寂走着,妻子望着你手中的照片几秒,无言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又扯了扯衣服,泡了杯茶去餐桌旁坐下了。

“是他吧?”

她虚应了一声。

“原来你们认识啊?他是你前男友?初恋?”

“别问了。”

“你们不会一直都有联系吧?你背着我——跟他——他不会是——第三者吧?”你竟有些语无伦次。

“老吴别问了好吗?我不想收不了场。”

“你可以否认呀!”你陡然高声暴喝道,“没有过,就否认啊!”

你见妻子肩头一颤,却还是沉默,就什么都明白了。胸口一阵隐痛袭来,起先还不算什么,但一下子竟痛得你慌忙用手捂住心脏,仿佛那里被人捅了一刀,被人用刀尖残忍地搅动着。李李不中意你,冯美琪耍你,这都没什么,都不至于令你产生肉体上的真实痛苦。原来,只有被发妻背叛才会痛不欲生,即便你根本不爱她!但你正刚刚开始爱她!你半张着嘴,茫然望着脚下,却根本不敢细看散落一地的照片。无他,想多活一口气,再多看一眼你真的会轰然倒地,应声而亡。

你站着缓了半日,努力厘清思绪,问道:“所以那天他是故意碰瓷?他发现你的车了,就故意来撞?他以为那里面是你,结果没想到是我?他不要命了?”

“没有没有,真的没有,那天——那天完全是偶然,他被撞了才发现那是我的车。”

原来他们都见过面了,都沟通过了,他什么都跟她说了!……对,她那天很晚才回来,说跟一个来北京出差的朋友吃饭,她撒谎!她是去见那个人了!她是去看他被撞成什么样了!她心疼他,想知道他是不是被我撞残废了!就是这样,肯定就是这样!她骗我,眼睛都不眨,而我想都没想就信了!我竟然一点儿疑心都不曾有过!……啊,一下子全解释通了!难怪那个人那么轻易就放过了我!难怪他不找我麻烦!原来他是她的情儿!他看我是不是像看个傻子啊?……对,最后他还冲我咧嘴一笑来着,我当时就奇怪他为什么笑,他为什么笑得那么轻蔑——现在终于真相大白了,因为他当时想的是:这位,就是被我戴绿帽的那位!

你气得浑身打战,胳膊上仿佛爬满了几千几万只虫子,仿佛你死了,已经成了一块发臭的腐肉。

“我问你,我不在家这段时间你是不是跟他见面了?”你喘着粗气问道。

妻子望着茶杯摇了摇头,神色漠然。

“反正你不承认,我也只能相信。”

妻子听了,竟轻蔑地笑出声来。她的轻蔑和那个人的轻蔑竟然如出一辙,你被深深刺痛了。

“你们到底什么时候开始的?”

“认识你之前。” 

“那你怎么不跟他结婚呢?”

她垂下眼喝茶,没有情绪。

“怎么不跟他结婚?——说啊!既然感情那么好!既然都拍这种照片了!为什么不跟他结婚!”

“你想知道?”她支着腮,叹息着缓缓道:“他——工作不行,收入不行,没有房,没有车,也没有北京户口,我们家人不会同意的。”

“哦!但即便他工作不行,收入不行,没房没车没户口,你还是爱他?他还是爱你?你们还是爱得死去活来?”

妻子反问道:“你问这些有意思吗?你知道了答案又如何呢?”

“有!意!思!啊!我得弄明白我是怎么活着的啊!我总不能被你们两个骗了这么长时间还蒙在鼓里自以为岁月静好吧?”你牙齿直打颤。

“我不想说了,该说的我都说了。”

“我还想说!你还有很多没有说!”

“好!你说!你要说什么?你要知道什么?我让你别看别看别看,你非要看,现在好了,怎么收场?”

她竟比你还厉害,她的嗓门竟比你的还高,仿佛错的不是她,而是你。你一呆,道:“行,行,姑且认为我已经知道刚才那个问题的答案了。你爱他,他爱你,非常好,即便他是个穷光蛋,你们还是爱,非常好。但是你可以不!结!婚!啊!你们继续恋着爱着不就完了吗?你干嘛祸害我?”

“不结婚?当大龄剩女?别人会怎么想?以为我有心理问题?生理问题?以为我没人要?嫁不出去?”

“我不管,别人怎么想你那是你的事儿。现在的情况是你跟我结婚了,却还和另外一个人一起——”你突然哽咽得说不出话,泪水几乎就要夺眶而出,“咱们在婚礼上可是宣了誓的,要不离不弃的——枕边人啊!睡一张床的人啊!你怎么狠得下心骗我?”

你见妻子丝毫没有因你的悲戚而动容,心肠一下子又硬了,到了这个地步,只能看谁比谁更狠更绝情。你恶狠狠道:“对了!那次你请年假跑出去散心,肯定是跟他去的吧?那天还假惺惺地问我:车没事儿吧?其实你想问的是:老吴,你没把我的心上人撞出个好歹吧!你那部破车他也坐过吧?你跟他在车里也什么都做过了吧?恶心!真他妈的恶心!真他妈的恶心!——”

“说话别太难听了!”妻子猛地打断你道,“你不也一样吗?除了跟那个冯美琪眉来眼去,你心里不也有个人吗?你不也是在结婚之前就认识她了吗?你们怎么不结婚呢?装什么装?今天突然就爱情至上了?”

“怎么又扯到我的问题了?现在说的是你的问题!”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的问题?”

“我是你丈夫!你是我妻子!我娶了你!你嫁给了我!”

“那你也没资格跟我这么说话,”她靠向椅背,把手插进头发里,缓缓向脑后梳去,方冷冷说道:“你有房子,我的房子也下来了,你开的车还是我的。你体制内,我也体制内,你有收入,我也有收入,这个家每一分钱都有一半是我的。你有什么资格批判我?我们性别平等,社会地位平等,经济地位也平等!你有什么资格用那么难听的话骂我?吴为你记住了,在这个问题上,你没有资格指责我。想教育我,先做好自己,先把自己心里那个人断干净了。”

“我没有跟她藕断丝连!”

妻子的嘴角扯了扯,低声道:“你只是没有机会。”

说不过,根本说不过。昨天晚上刚做的爱吧?要不就是前天,总之不会隔太远,可今天她就能翻脸不认了,说什么都能被她三两句就驳得体无完肤。难道真的不该打开那个小铁盒?难道真的不该追问到底?是啊,何必呢,庸人自扰。只要不看,就不知道,就能平安越过婚姻中一重又一重隐秘的悬崖,无知无觉。糊里糊涂过下去,这桩婚姻看上去还是惹人艳羡的。然而不幸的是你已开始爱她了,这是你从农村回来之后的决定:你要爱她,你要被她爱,你们要无条件地爱对方。而爱必须要求真实,爱容不得虚假,爱不可以做戏,因此这份对真实的固执与迫切一定会反过来把爱毁个干干净净。事已至此,挽回不了了。她对你说话的样子就像对着一个仇人,她心里藏着如此多对你的怨恨。她压根没有原谅过你,没有过。她记着一本帐呢,一笔一笔,清清楚楚,烧不掉的,还不清的……不幸,不幸,全是不幸,原来没有爱,原来全是恨。只觉一股血气冲上头脑,你想也没想便三步并作两步,劈手夺过妻子的茶杯,朝落地窗狠狠砸去。没成想这落地窗玻璃是当时你装修时精挑细选的,质量精良,异常坚固。只听得“铛”一声巨响,茶水四溅,杯子却被弹了回来,完好无损地在地板上骨碌碌滚了几圈,不动了。

你气得挥起拳头捶墙,妻子坐着看,不说话。

等你停手了她说:“我再重申一遍,你没资格教育我,你没资格审判我。”

你如绝望的困兽找不到出口,隔好久蓦地想起来,逼问道:“你打掉的那个孩子是不是我的?”

“不是你的是谁的?”

“你他妈的不许反问!你他妈的给我直接回答问题!”你嘶吼,脖颈青筋根根暴出。

“当然是你的。也是我的。你永远也体会不到流产对女人的伤害——这种伤害,是一种恨。”

果然,你没想错,是恨。而你竟会以为,她爱你。刹那间你只觉万箭穿心,眼前一黑,忙扶住沙发,方站稳了。待终于捯上气来,脸上已淌下了两行清泪。

“你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了。你走吧,你不是有房子么?你走吧。”你气若游丝道。

“这里是我的家,我的书还没收拾完呢。”她耸了耸肩。

你望着她,恶向胆边生。手背钻心地疼,可你真想冲过去抡圆了胳膊给她一耳光。是,暴力是不对,更不能对女人动粗,这是真理。可他妈的真理是个什么东西?真理能比得上你破碎的心吗?真理能比得上你破碎的心头淌出的血吗?这个女人,她用刀子,一刀一刀地,冷静地,有计划地,分步骤地,剜出了你的心,再剁了个稀巴烂。

你喃喃道:“行,我走。你厉害,你慢慢收拾,你不走,我走。”

说完这短短几句,似是用尽了毕生气力,似是同这女人的缘分已到尽头。

你胡乱抓了手机钱包钥匙,出得门去觉得冷,又黑着脸折回来拿外套。天晚了,起风了,路灯亮着,一圈圈恍惚的黄色光晕。去哪儿呢?连自己的家都呆不下去,这天地之间哪儿还找得到容身之地呢?你如行尸在小区里转了一圈。有时你驻足,回头看着你家的窗户,明净,温馨,浅白色钩花窗帘没拉严实,露出几片龟背竹的阔叶。谁能想到五分钟前你正在那扇窗子里吵架摔杯子捶墙呢。你还在那扇窗子里得知了一个重大事实:你的妻子从一开始就背叛了你,她爱的是一个没房没车没户口的穷光蛋,她确实不爱你,那么多同床共枕的日子,只是做戏。而昨天,或者前天,她刚刚跟你上了床。她没有高潮,但她谅解地吻着你说:没关系,我爱你。她骗你,她在床上都可以骗你,她赤身裸体都可以骗你,还有什么是她干不出来的?……她现在在干嘛呢?在想什么呢?会对你有一丁点儿的愧疚吗?还是正手忙脚乱地把那一地香艳照片收起来藏好?她会打电话叫你回家吗?缓声说:老吴,别闹了,回来吧,多大人了,现实点,我们又不会离婚。这女人还真是什么都有啊,爱情,婚姻,房子,车子,哪样都没落下。可她真的幸福吗?她的良心真的不会痛吗?

你强忍泪水,找了个有树影掩护的小亭子枯坐半晌,想自己怎么糊里糊涂就过了半生,沦落到今天的境地。眼看着一只流浪猫缓缓踱来,你没躲,它便蹭了蹭你的脚背,喵一声,走开了。你拭了拭眼角,想自己曾是那么意气风发,自以为前途无量,到头来却发觉路越走越窄。是的,你不会离婚的,你将守着一个你根本不信任也根本不信任你的人,了此余生。如果连枕边人都能骗你背叛你,你还能相信谁托付于谁呢?

当晚,你无奈寻去小区旁边一间便宜的旅店住下了。房间隔音不好,洗澡水一忽儿热一忽儿冷,被单也不知洗没洗过,散发着潮湿的霉味儿。好在不需要身份证,因此这份落魄,除你之外,也就无人知晓。先把今晚对付过去再说吧,明天的事明天再想。躺于枕上不知多久,连窗外的车流声都渐渐平息,你还没睡着,一双眼睛发直地瞪着天花板。原来你需要的并不多,到头来只是一尺勉强容身之地。

最后还是灰头土脸地回去了,可自那之后,你的婚姻仿佛掉入了冰窖。妻子虽然还是跟以前一样上班,下班,做饭,料理家务,甚至还在睡前跟你说几句不咸不淡的话,可你总觉得她的眼神飘忽游离,她看你像看一盆毫无特点的植物。你无法不痛苦地想:他们肯定又联系过了,她肯定告诉他说:我丈夫什么都知道了。然后他会慌张地说:啊?那我们该怎么办?然后她会说:没事的,我丈夫就是个窝囊废,那天你也看到了嘛。然后他们会放声大笑,笑声中满是对你的蔑视和侮辱。他们会对你评头论足,或者,你根本不值得他们浪费时间谈论。因为,情人相见,分外苦短。

你跟他在床上很好,对吧?

比跟我好,对吧?

你们有数不清的体式,对吧?

比跟我的多,对吧?

他个子比我高,对吧?

你嫌我矮,对吧?

他年轻,对吧?

你嫌我老,对吧?

你不想跟我有孩子,对吧?

你只想跟他有孩子,对吧?

你没法跟他有孩子,特别遗憾,对吧?

对吧!对吧!对吧!

每晚你与妻子上了床,关了灯,这些念头就如咒语般绕在脑子里,折磨你,骚扰你,摧毁你。有天晚上你本来都睡着了,突然又想起从农村回家那天,妻子出人意料的热情。为什么?还不是因为她心存歉疚?而她之所以心存歉疚,肯定是因为她趁你不在的时候和那个人见面了。她出轨了,她跟他睡了,她对不起你……没错!就是这样!没有其他可能!你猛一翻身坐起来,险些就去掐她的脖子。她本是熟睡着,这下含含糊糊醒过来,问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了?你强压怒意,拼命把不听使唤的手攥成拳头收起来,说:没什么,我还是去睡沙发吧。

你的仇恨把自己都吓着了,你也生怕真的失手干出什么来,从那天之后,你就搬到沙发上睡了。妻子见了,什么都没说,从旁来来去去,只作看不见。她不知道她逃过一劫,她不知道,你这是在救她的命。

一个周六两人都休息在家,她突然扬声问道:

“老吴,下周日有空吗?”

你刷着手机,应道:“有啊。怎么了?”

“我一个发小,下周日办婚礼,请咱们去。”

你掩面大笑,笑完说:“不去。” 

“要不你再考虑考虑?”

“不用考虑。不去。”

“我建议你还是跟我一起去吧。有些场面上的事,该做还是得做的。”

你看她一眼,道,“你那发小也跟你一样,是看条件结婚的吗?”

“人家两口子是青梅竹马,兜兜转转,恋爱长跑七年,终成正果。”

“哧,这种宇宙童话你也信?还是你那发小对你不老实啊?”你吊儿郎当把手机抛到一边。

“你自己没有,不代表别人也没有。”

“那我也不去。我不想看两个我不认识的人表演幸福,嫌瘆得慌。我更不想跟你一起表演幸福,演不出来。”

妻子闷声不响地把烘干的衣服一件件叠好,抱进衣橱,又去收拾厨房。收拾完毕,方擦干手,望着你道:“我和那个人没再联系了。”

“哎呀,可惜。”

“那天你撞了他以后,我就跟他见面做了个了断,该说清楚的都说清楚了,该删的都删了。我们没再联系了,直到现在都没有。”

你冷眼瞧着她。若果真如她所说,撞人事件之后她跟他就彻底断干净了,那你岂不是白生了这么多气,白难受了这么好些夜晚。她为什么不早告诉你这些,非要拖到现在才说?还不就是故意的,让你多生几天气,多难受几天,你就会少活好几年。这女人真歹毒啊,用软刀子杀人。

“老吴,你别这样盯着我看好吗?你看我像看个罪犯。”

“原来你还知道羞耻?啧,不对啊,你是党员,你们有共产共妻的传统——”

“别说这种话好吗?我是真的想跟你好好聊一聊,我们可不可以坐下来聊一聊?”

“不可以,我很忙,我得去单位一趟。” 

“怎么周末还要去单位?你忙什么?”

你懒得回答,在她的视线里收拾东西,换衣服。推开门时她还在追问:你什么时候回来?你还回来吃晚饭吗?你一反手,重重地把门摔上——这就是回答了。天灰蒙蒙的,仿佛这城市里所有人的怨念都在空中蒸腾,而你,则是其中怨气最重的那一份。坐地铁到了单位,你枯坐桌前,找不到状态。翻译稿写了删,删了写,心乱如麻。他妈的,爱联系不联系,联不联系对我的生活质量有影响吗?难道她跟他不联系了,我就睡回大床?等他们万一忍不住又联系了,我再睡沙发?那我成什么了?还有没有一点做人的尊严?在单位里谨小慎微也就罢了,怎么?在自己家也得当条被人呼来喝去的狗吗?

当时怎么没一脚油门把那哥们撞飞了呢?用情人的车,把情人撞死,这是上帝都写不出的完美剧本,到时候登上社会新闻头条,会引起诸多共鸣吧?你扶额苦笑,寻思着干脆找个咖啡店打发时间算了。没走出单位大门几步,只见林荫道下一个眼熟的身影闪过,你没心情细看,径直往地铁站走去,却听见身后有人喊道:

“吴老师。”

一回头,你愣住了,竟是一张素面的冯美琪。

她的头发剪短到耳根,一件宽大的黑色毛线背心套住牛仔衬衫,紧身牛仔裤收拢在黑色漆皮皮靴里。她直直地站在你面前,唇如白纸,眼睛是笑着的,却突然流下了眼泪。

你皱了皱眉,笑道:“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她把手按在胸口,平静良久,方慢慢说道:“今天休息,听了几首歌,突然很怀旧,就坐了很远的车过来,看看自己曾经工作过的地方。”

“哦——那你慢慢怀旧吧,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你木然说罢,转头就走。

她追上你,问道:“你是来加班的吗?”

你不回答,脚步也不停。

“我可以再跟你说几句话吗?”

“可以。”你径直向前走去。

“上次……真的对不起,我向你道歉。”

“不需要吧,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吗?”

“有。我知道有。”

“说完了吗?说完我进地铁站了。”

“你能不能……你可不可以听我把话说完?”她几乎在哀求。

你在地铁站找了个角落站定,不耐烦地望着别处,道:“麻烦你快点,直奔主题好吧?我赶时间。”

她却又沉默了,半晌才说道:“我也没想到今天会碰到你,我不知道你在,我不是来堵你的,我是真的突然很想你们,很想这里,所以才来的。”

你掏出手机。不然给她三分钟好了,三分钟倒计时,就是你对这女孩子最大的仁慈和恩惠。

“上次是我太过分了,你从我家走了以后我大哭了一场,我想我怎么……就这样搞砸了。”她的眼圈又红了。

你微微一笑,道:“我知道了。我原谅你了。我可以走了吗?”

“我本想给你打个电话道歉的,但我想你肯定把我拉黑了。”

“没有,你错了,你没那么重要。”

“……我们还可以再见面吗?”

“不可以。”

“为什么?”

“我结婚了。”

“我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还这样?难道你有破坏别人家庭的癖好?你喜欢当第三者?你毫无自尊心?”

你撂下几句狠话,拔脚就走,冯美琪又追上来,气喘吁吁地问道:“可是你幸福吗?你能说你幸福吗?”

你凝视她,反问道:“难道你希望我不幸福吗?”

“我当然希望你幸福……”她迟疑道,“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什么时候想找个人吃饭,或者,找个人喝东西,我都愿意陪着你。我对你说过的都是真的。我不需要结果。”

不知怎么的,你被动摇了。或许,是面前这个女孩子,她年轻的眼睛是为你而悲伤。或许,是妻子的背叛带给你的伤害,远比你意识到的还要大得多,刚才冯美琪问你幸不幸福,一下子就击中了你最深处的隐痛。又或许是你发觉,当一个人面对自己不喜欢的追求者时,竟会产生如此大的精神负担和道德压力,那么李李——一霎那间你想起了李李——那么李李当时已经尽了她最大的努力去顾及你的感受了。她虽不喜欢你,却从没有故意伤害你。

你手插裤兜,望着那奔忙人流来来去去,步履不停,心中竟泛起阵阵酸楚。也不知这样站了多久,仿佛周遭只是幻影,只是“山中一日,人间千年”,你在责任与道德与孤独与被爱的渴望之间拉扯挣扎良久,方缓缓说道:

“别胡言乱语了,我有家庭,我对我家那位负有责任。而且我不喜欢你啊,我也没有资格喜欢你。如果以前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妥当,不合适,不到位,让你产生了误会,产生了什么不切实际的想法,我向你道歉,好吗?以后保证不会再发生了。”

你注视着冯美琪的眼睛,即便你曾经是个混蛋,做过几件混蛋事,你也希望此刻的自己足够纯洁,足够真诚,足够善良。

冯美琪倒抽一口气,嘴唇不住地颤抖起来。你望见她眼底一条亮色的线,知道那就是即将涌出的泪。不可以怜悯,你想,绝不可以,这是最后一次,这必须是最后一次。

“谢谢你,谢谢你跟我说这些——”她的胸口剧烈起伏着,眼泪仿佛决堤一般,击溃了她的自尊心。但她任由泪水淌了满脸,还是一动不动地倔强地站在你面前,过了会儿才说:“可是我知道,你这么说只是为了可笑的政治正确!”

“随你怎么想吧。”

你抱歉一笑,转身离开,还没走出几步便听得“砰”一声闷响,有人惊呼,有人快步赶来。待回头看时,只见四五个人围成一个圈,探头打量着中间一个昏倒在地的人,窃窃私语,交头接耳——那人却不是别人,正是冯美琪,你认出了那双靴子。黑色漆皮,叛逆青年最中意的款式,钉着一圈细小闪亮的铆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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