疤疤爸爸
疤疤爸爸

走得远了,会忘了当时头也不回要离开的理由。

连载|李李(EIGHT)

你一声不吭地听着,觉得世上最丑恶的一幕正在你眼前发生,而你,也是这丑恶的一分子,你就放任它发生,你甚至促成它发生,你巴不得它发生。如果有人偷拍你们三个的话,那画面,该有多猥琐。尤其是在这富丽堂皇装修奢华的高消费场所,嘴上说着最漂亮的正义,手里干着最肮脏的龌龊,这种反差,仿佛响亮的耳光,打在你的脸上。

惩罚一个人的最好方式是什么?是死刑吗?是枪毙吗?并不,似乎。你关掉电脑,呆望着那黑沉沉的屏幕想道:一颗子弹就结束了的,倒是落得个干脆痛快,最大限度降低了痛苦指数。反而是折磨、蹂躏,比如今天点名批评,明天冷言嘲讽,后天群众孤立,大后天再给个小小的甜枣……如此反复几次,甚至不需要很多次,大概也就三次四次九次十次吧,人的精神防线就会彻底崩溃,进而感激涕零,进而任凭你怎么折磨怎么羞辱他都会觉得是种鼓舞,是种享受。因为羞辱不再是羞辱,而是获得甜枣的前奏,甜枣也不只是甜枣,而是忍受羞辱的报偿。

总而言之,想要消灭一个人,关键在于消灭人格,而不是消灭生命。嗯,这不就是你工作十余年的真实写照么?斯德哥尔摩。你闭上眼,揉着鼻梁,待眼周的酸痛渐渐消解。就这样眼不见为净多好,真想就这样坐着睡到地老天荒。

“吴老师。”

你吓得差点从靠背椅上跃起,睁眼见是黄然然笑盈盈站在桌旁。

心中暗骂见鬼,你却满脸堆笑道:“黄然然啊,你好你好,找我吗?什么事?”

 “吴老师,主任让您去他办公室一趟。” 

这才过去多久,黄然然现在居然可以帮主任传话了,可见地位非同一般。你连忙起身,分外客气道:“哦?没说是什么好事找我呀?”

“没有呢,您去了不就知道了。”

“也是也是……哎,怎么还麻烦你跑一趟。快忙去吧。”

你对一个后辈如此低三下四,令自己都觉不堪。整理好仪容毕恭毕敬步入主任办公室,主任满面春风,声如洪钟,说有个好事要跟你商量商量,征求征求你的意见。

“您别这么客气,您请说。”

“刚才在睡觉吧?”

“没有啊。”

“那就是晃出去偷懒去了?”

“没有啊,我一直在工作呢。”

“哈?那就怪了,我给你座机打好几个电话,都没人接。所以才让小黄去叫你来的。”

“哦,”你干笑道,“主任刚说的什么好事找我?”

“现在有一个下基层锻炼的机会,我想来想去,你去吧!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选了。嗯?你什么态度?”

你一呆:“什么?下基层锻炼?”

“机会难得啊小吴,这是多少人抢都抢不到的好机会。”

“基层是指——农村吗?”

“对呀。”

你失笑道:“我去农村干嘛啊?割稻子啊?”

“哎!悟性很高嘛!被你说对了!”主任以笔头敲敲桌子,笑道:“不过你去的地方不产水稻,产的是小麦。你分得清楚水稻和小麦么?嗯?”

“老实说我还真是五谷不分。”你讪笑着,面露难色道:“不过……这跟我的专业没关系吧,我不是学农的啊。”

“正因为专业不对口,才要你去啊。正因为分不清水稻和小麦,才让你去学会分清楚啊!不然那还叫锻炼吗?那不成分配工作啦?到了基层,好好锻炼锻炼,沉下心,接接地气,把身上的骄娇二气去一去,洗一洗。”

“那我手头的工作怎么办啊主任?您也知道,我手上还有好几个项目呢,就扔下不管了?这么做不太负责吧。”

主任起身,绕过桌子走去饮水机接水,接完水走回来坐下,伸出一根食指对你指指点点,道:“吴为啊吴为,你不会真的想一辈子就这样,碌碌无为吧?你也不是第一天在这儿上班了,也是半个老人儿了,我还记得你刚进来时候的样子呢,也算是看着你一步步成长起来的,可到头来,你的格局怎么还是指甲盖儿那么丁点儿大啊?嗯?眼光能不能放长远点?嗯?你吃亏就吃亏在脑筋太死板,读书读傻了。你知不知道,这次下农村是你积累资历的好机会。去农村锻炼一圈,回来你的履历就能上好几个档次,明白不?老实告诉你,要是丁希还在,这个机会只可能是他的,不可能是你的。你党员不是党员,干部不是干部,这种机会还轮不着你呢!”

你被说得哑口无言,心中却依然忿忿。既然木已成舟,还找你谈个屁的话,他妈的假惺惺地征求意见,演戏还要来全套的,累不累?你悻悻地从主任办公室出来,见众人都埋首于工作,有的敲键盘,有的打电话,有的趾高气扬夹着一叠文件沿走廊而去,莫不是一派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神情。如一阵北风刮过,你不禁打了个寒战。

明摆着就是调虎离山。别看这帮人现在一个两个清高成那样,等你一走,他们立马就会上来争先恐后抢你的饭碗。主任不是说了吗,你的项目会有人来接手的——就像那会儿抢丁希的高性能电脑那样。搞笑,都他妈的什么年代了,一台电脑都值得抢。

心情晦暗如黑云压境,你晃去茶水间,没一会儿便有几个人跟进来,压低嗓门围着你问长问短。

“老吴什么时候走?”

“走哪儿去啊?”

“装!还装!我们都知道了哈!”

“知道了还问我?明知故问?呵呵。”

“老吴去多久啊?”

“不知道。”

那几个人交换交换眼色又道:“老吴,你是老资格,肯定不会为难你的。”

“是啊,等你回来,那可就是镀了金了。有过基层锻炼经验,这比出国留学的海归还厉害啊。”

“可不吗,回头咱们评职称什么的,老吴一出马,那绝对自带重磅优势啊!”

你强忍厌恶,对这几位客气一笑,道:“要不然你们去?我把这百年不遇的镀金的好机会让给你们?”

这几位立刻纷纷让道:“哪儿能够啊,我们资历不够,积累不够,还得跟着老吴多学习多请教呢。”

“呵呵,你们——太谦虚了。”

你生生地把“真他妈的”四个字从嘴边咽了下去。

此事甚是蹊跷。你仔细回想自丁希出逃美国后的事态,自己工作上的表現,所言所行,为人处事,自认相当稳妥,谈不上出挑,但也绝无纰漏,正符合体制内那四平八稳、宁可少干也绝不出错的工作风格。问题出在哪儿了呢?有人想给你穿小鞋?暗中折腾折腾你?你挨个排查可能和你有矛盾的人,甚至连冯美琪都算上了,也想不出来到底得罪了谁,而且此人还有能量有手段把你支到乡下去。

可反过来说,如果人人都没有嫌疑,那么人人都可疑。适才那几个围着你问长问短的就不可疑吗?没准儿早就躲在洗手间偷着乐呢。还有人事的张姐,没准儿你和她的梁子已然结下了,你还不知道呢。黄然然,难道她才是终极大BOSS?算了吧,不可能。如果非说单位里有谁跟你死活都过不去的,就只有丁希了。可丁希人都在美国了啊,他自己生存都成了问题,还能运筹帷幄于千里不成?

想来想去,这事儿大概真的没那么复杂,就是下基层锻炼。结果你很倒霉,被砸中了,得去锻炼。

憋到临睡前,你木然地对妻子说:“我六七月份要去一趟河北,告诉你一声。”

“去河北干嘛?”

“下基层锻炼。”

“哦——难怪了,我也听说了,我们那儿好像也要抽人下去。”

“好好的工作放着不做,让我去锻炼什么啊?这么些年了,形式主义之风为什么没有刹一刹车,反倒愈演愈烈啊呢?嗯?”你异常平静道。

“要去多久啊?”

“一年半载吧。”

“一年半载?去那么久呢?”

你啼笑皆非道:“亲爱的,‘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你不会真的认为那瀑布有三千尺吧?亏你也是读过书的,这是一种修辞手法!”

“行,修辞手法。你说,我听着。”

你喟然长叹道:“唉!还没明白吗?去多久不是问题,去哪儿也不是问题,关键的问题是没有任何一个人来征求我的意见……是,他表面说的是征求我的意见,事实上就是暗箱操作!内定了!然后通知我一声!”

说到此处,你陡然激动起来,高声道:“口口声声把我当人才!口口声声尊重人才!就这么尊重人才的吗?这哪是把我当人才,这是把我当社会主义一块砖啊!哪儿需要就往哪儿搬啊!……能不能尊重我一次?嗯?我忍辱负重很久了!我委曲求全很久了!我按照你说的,不乱说话,不乱表态,跟谁都客客气气的,不树敌,不结怨,可是结果呢?没有换来好日子过啊!上次,丁希跑了以后,那谁,当着大会议室所有人的面,训我,就跟训孙子似的,就因为我开会迟到了几分钟……我真是受够了!”

妻子只目视前方听着,待你话毕她说:“老吴,你现在有情绪我知道,但你这样特别危险知道吗?因为人的情绪是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很多时候你心里有了不满,即便嘴上不说,人家也可以感觉得到。”

你如一盆冷水浇在头上,扭头呆呆看她道:“你是我老婆吧?”

“我是啊。”

“你还是我老婆啊?那你说这些话不觉得会让我寒心吗?我现在满世界只能跟你一个人说这些了,你非但不站在我这边帮我说几句,还反过来教育我,说我流露了情绪?得罪了别人?所以你的意思是我有今天也不奇怪?是吗?领导们大手一挥,我就得去农村割稻子,你觉得这个非常合理,非常正确,是吗?”

妻子嗓门高过你,道:“你想听我说什么?老吴同志?跟你一起骂领导,骂社会?然后呢?你该去农村还是得去啊!”

你气呼呼的,一骨碌钻进被子躺下,不做声了。

妻子想了会儿说:“要不然去问问老刘这事儿到底是怎么个情况,探探深浅。他站得高,知道得多,不像咱们,只见树木不见森林,难免会把握不住分寸。咱们明天不是正好要跟他吃饭吗,要不我现在给他打个电话再确认一下——”

你还是躺着,却阻止道:“别打了,要打明天早上再打吧。都几点了,你知道那姓刘的在干嘛?别一不小心坏了人家好事。”

“也是。”妻子放下手机,突然凑近了,弯着脖子定定看你半晌,道:“老吴,你这儿怎么好多白头发?之前都没有的。”

“哪儿啊?”

“这儿。”她指指你右侧鬓角靠上的地方。

“唉,白头发不是很正常,没有一夜白头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谁知,第二天一早妻子就收到老刘的消息,说晚上的饭局去不了了,但是可以一起喝个下午茶。你和妻子按照他发来的时间地点,开车寻去一家五星级酒店。虽是坐落于闹市,但酒店位置优越,闹中取静,仿似世外桃源。只见两排竹林环绕门外,随风摇曳,绿影丛丛,怡然自得。正中央一座圆形喷泉,以蓝绿色粗砖铺就,辅以雕花边缘,水声淙淙,送来凉意。

你立在门前,冷冷一笑,道:“这姓刘的挺会挑地方享受啊。”

“别说这些没用的废话。”

“我为什么不能说啊?作为一个人,我还有最基本的言论自由吧?这是宪法赋予我的权利。”

“刘总让我们来这儿,总比让我们去沙县小吃强吧?他让我们来这儿,起码说明他重视咱们。”

你笑道:“你还真是挺会给自己做思想工作的。”

“你还有什么不高兴的,不满意的,就在这儿,对着我全说出来。进了这扇门,这些没用的废话就不要再说了。我们今天是来求人办事的。”

你看妻子一眼,笑道:“是的,我知道,我还要注意控制我的表情呢。”

你们在大堂旁的酒吧间寻了个最宽敞的靠窗座位。心照不宣似的,你和妻子都没坐那张最宽敞的三人沙发,而是在旁边两张单人沙发分别落座。一人点一杯冰咖啡,默默喝着,相对无言。已过约定时间十分钟了,姓刘的还没出现。你漠然望着大堂前台一个前来办理入住的外国人,看那女服务生满脸谄媚逢迎讨好的模样。软骨头!什么年代了,洋人面前还这副德行。你在心底暗啐一口,收回目光,继续喝咖啡。

“刘总怎么还不来啊,不会是时间搞错了吧?”妻子拿起手机反复确认。

“这你就不懂了吧。迟到,是身份的标志。迟到,是一种特权。能迟到的,只有领导。领导迟到了,再说一句‘对不起啊同志们,我来晚了’,都可以被传作一段佳话……”

“你今天怎么这么阴阳怪气的?我没惹你吧?”

“没有没有。不是针对你,呵呵,是我修养不够。不过这沙发确实挺舒服的,咱们家沙发是不是也该换了……”

正说着,你见妻子脸色突变,立刻明白是那姓刘的来了。回头一看,却差点没认出来。只见一个瘦削干瘪的中老年男性,两鬓斑白,穿着POLO衫,夹着个胳肢包踯躅而来。这是那姓刘的?你在脑中努力回忆上一次和他吃饭的画面,那会儿冯美琪还没走吧?那会儿他还是个全身上下无一处不是写满了丑和陋的粗俗的胖子呢。

“哎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临时有点事儿来晚了,你们没等多久吧?”

见这人大笑着在居中的沙发潇洒落座,你才有了点儿真实感。没错,是那姓刘的,反正笑起来的时候,那跋扈相,那满嘴烂牙,是那姓刘的。

妻子对你使了个眼色,堆笑道:“我们也刚到。”

“那就好。来,服务员,给我来杯果汁,鲜榨的。”

瞧瞧,你暗想,这轻车熟路的,看来是这里的常客了。一杯果汁48块,还不算百分之十五的服务费。

“哎呀,我得跟你们说声抱歉——”

“刘总怎么这么说,您跟我们怎么还抱歉起来了?”

“哈哈,是这样,我解释一下,为什么不能跟你们吃饭。因为我们现在吃饭有点不方便知道吧?”

妻子和你面面相觑,问道:“刘总,咱们就是吃个饭,怎么还不方便了呢?”

“现在有新规定,吃饭得跟组织上报备。跟谁吃的,去哪儿吃的,吃了多少钱,为什么吃,麻烦得要命!我一想,别给你们找麻烦了,也别给自己找麻烦了,所以呢,在这儿喝点东西就行了。”

“不会吧?您是领导也得报备啊?”

“领导怎么了?领导就要搞例外?就要搞特权?越是领导就越要守规矩啊!”

“对对对,那是肯定的。”妻子的声音低下去,不说话了。

你一声不吭地听着,觉得世上最丑恶的一幕正在你眼前发生,而你,也是这丑恶的一分子,你就放任它发生,你甚至促成它发生,你巴不得它发生。如果有人偷拍你们三个的话,那画面,该有多猥琐。尤其是在这富丽堂皇装修奢华的高消费场所,嘴上说着最漂亮的正义,手里干着最肮脏的龌龊,这种反差,仿佛响亮的耳光,打在你的脸上。

你看着妻子,她虽在笑,笑容却极不自然。你猛然领悟,她肯定也发现了,发现姓刘的现在瘦得不正常。但是她绝对不会说出来,因为——这就是房间里的大象。

既然她不说,那你也不会说。谁先说,谁先死,更何况你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你死了,她能有什么好处?她不说,也是在保护你。你从没觉得时间过得这么慢。一分一秒,细细碾着,仿佛一个精疲力竭的人还在拼命地跨过半人高的栏杆。这样下去你又会走神的,又会露出奇怪的表情的,又会——

“小吴是党员吗?”

你听见他喊你名字,问你问题,突然就松了口气。终于轮到我了,你想,开始了,开始了,我可得抓住机会,好好应对,好好表现。

“党员啊?我还不是。”你陪笑道。

刘总眉头一皱,二郎腿一跷,问道:“你怎么到现在还不是党员呢?你都三十多了吧?”

“是的。”

“奔四的人了,还不是党员……怎么?想一辈子吃技术饭啊?”

你语塞,干笑几声,小心翼翼措辞道:“一直也没人跟我提这事,我自己……也没觉得这有多重要吧。”

“那看来你根本不了解中国共产党啊!”刘总拍着大腿笑起来。听他这么放松地开怀大笑,你却不自觉打了个冷战。

“这个……我确实没有认真了解过。”

“你可能不止是没有了解过吧,你恐怕还有什么误解吧?”

“没有没有,真的只是不了解,误解肯定是没有的。”你忙摆手否认。

“我可以很明白地告诉你:共产党是中国的精英组织。有没有想过什么是精英,嗯?精英的意思就是,不是人家请你进去,求你进去,而是你,”刘总伸出食指,对着你的鼻尖一点,笑道:“是你得主动要求进步,主动要求加入。”

“对对对,是是是。”你双手交握,置于膝上,表情虔诚,点头如捣蒜。

“再说了,正因为是精英组织,也不是你想进去,你就进得去的,得有考查,得有政审,得有思想汇报,对吧?那么总结起来,第一,得有你本人的积极态度,第二,得有一个严谨的审查程序,第三,还有一个长期的动态的参与过程……你们那儿的党支部都有谁你清楚吗?”

“也不是很清楚,不过有几个人确实每个礼拜都去开个会什么的。”你想起丁希,又在脑中迅速抹掉了他。

“我可以多跟你们说几句——你们没录音吧?”

“没有没有没有,我们怎么会录您的音呢!”妻子忙笑道。

“那就好。我可以告诉你们,现在有一些人,或者说有一股风潮,好像一提起共产党就浑身难受,一提起共产党就觉得是搞独裁,搞专制,这其实都是极大的偏见。”

你认真点头,聆听教诲。

“有机会的话你们可以去了解,看看其他几个民主党派,那办事效率有多低,然后你就会明白——明白什么?明白共产党是在为这个国家做实事的。”

“对对对,是是是,刘总说的是。”

“……反正自己掂量着看吧,这都是自愿。坚持以自愿为原则嘛,我不会强迫你,我也没有必要强迫你,对吧?你入了党,我能有什么好处?这又不是搞传销,哈哈哈哈,别吓着了!”

你和妻子都起劲儿地跟着笑了会儿,谁都不敢多说什么。你的咖啡喝完了,望着那杯中冰块渐渐消融,更觉口渴。你们俩正襟危坐,面色凝重,都等着刘总再发话。他却什么都不说了,喝着果汁,抖着大腿,看着窗外,似有满腹算盘。

你思忖再三,清清嗓子道:“嗯,是这样的,刘总——”

未及你说完这句,刘总却没听见似的,剪断你的话,问道:“对了,最近还有个事,下基层,你们那儿安排的谁去?”

他靠着沙发,抬手搔了搔额头,眉毛抬着,也不看你。

你一怔,忙道:“哦,下基层锻炼是吧?是我去。”

“哦是吗?那很好啊。我还想着让你去争取争取呢。小吴是城里人吧?”

“是的。我生在城市,长在城市,对农村其实不太了解,之前我一直都想找个机会去体验一下,没想到这次就派我去了。”

“哟,那不错啊……”刘总上下打量你道,“现在像你这样想的人已经很少啦!怕苦,怕累,一提到农村就觉得落后,觉得愚昧。其实你去走走,去看看,多了解了解,就会知道如今的农村在党的领导下有了非常多的新发展。”

这些正确无误的官样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在如此一个豪奢的场合说出来,不知为何令你想笑。他妈的整个一精神分裂,农村好,你倒是去农村享受五星级酒店服务啊?把城里的官位让出来!还鲜榨果汁呢。你这么想着,寻求认同似的瞥了妻子一眼,却见她嘴角挂着一丝隐约的轻蔑,你突然意识到,我有什么资格嘲笑这姓刘的?我刚刚当着我妻子的面,义正词严地撒了一个弥天大谎,我的信用开始破产了。

刘总又和你们说了些无关痛痒的关于形势的判断,告称时间不早了,得走了。你和妻子忙一左一右送他出去。他上了停在门口的一部黑色奥迪,说了句“行了,再联系吧”,便伸出一根干柴似的胳膊关上车门,扬长而去。

你们回到酒吧间坐下,只听妻子冷笑一声,道:“真看不出来啊老吴,平时装得那么清高,到了关键时刻,你也是棵墙头草,你也挺会见风使舵的。我还想着怎么帮你圆场,你倒先跳船了。”

你没好气地叫来服务员,收走面前的杯盘碗盏,又点了一大杯柠檬冰水,猛灌几口下去,道:“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昨晚上是谁跟我义愤填膺地抱怨,说让去农村是不尊重人才?是谁振振有词地批判形式主义之风?怎么今天突然就改口了?说早就想去农村体验生活了,哈?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我该怎么说?”你愠怒地打断她道,“说我不愿意去?说刘总求求你,求你帮帮我,我不想去农村?……听话听音,锣鼓听声,你还看不出来么,他姓刘的早就知道是我去了,而且早就不打算帮我挡枪了。他犯不着啊,他又不傻,这会儿为了我迎难而上?就因为咱们请他吃了几顿饭,送了点儿东西,他就舍身取义,给咱们当保护伞?那他也太贱了吧……他这是要告诉咱们,他远远不止这个价。现在是咱们为他献身的时候,还没到他为咱们献身的时候呢。”

妻子默然良久,方叹道:“嗯,你说的也有道理,也有可能是这样。”

“什么‘也有可能’?就是这样。” 

你又喝几口柠檬水,道:“你是党员吧?”

妻子一怔,说:“我是啊。”

“你是党员怎么不告诉我呢!你怎么都不跟我提这些事呢!刚才那姓刘的突然问我,我差点说错话你知道吗?”

妻子失笑道:“你怎么埋怨起我来了?你也没问过我啊。再说了,咱俩结婚过日子还有必要提谁是党员谁不是吗?”

你听她说得句句在理,也不好再发作,猛一仰脖喝光杯中的柠檬水,黑着脸叫来服务员结账。

“……下礼拜得赶紧把手头几个项目整理一下,别便宜了那帮等着摘桃子的。饿狼环伺啊,不得不防。”你在账单上签了个鬼画符,收起信用卡。

“那……入党的事呢?”

“回来再说吧,现在哪有心情。”

妻子起身,抚了抚裙上的褶皱,道:“也只能这样了。反正家里你放心,我都会照顾好的。你去了那儿——”

你也起身,接过她的话苦笑道:“好好表现,争取早日出狱。”


这像一个很长很长的,蜿蜒缭绕的梦。在那梦里,有南风,有蝉鸣,有青草的香气,有夏日的汗。在那梦里,你还年轻,还有朋友,可以大半夜约出去喝啤酒,吃烧烤,无话不说。在那梦里,李李就坐在身旁,捧着温热的马克杯,美丽地笑着,也不知道为什么就那么美丽地笑着。在那梦里,你出人意料地拿到了长跑比赛的冠军,你捧着奖品回到家中,灰蓝的安宁。所以你总告诉自己说:无论路多长多曲折,你一定是最后赢的那个。然后你流下了眼泪,然后你无声呜咽,不愿醒来。因为醒来,一切就都消散了。在那时光最好的日子里你总告诉自己说:会结束的,这些都会结束的。在那最痛苦的日子里你也告诉自己说:会结束的,再难过也会结束的。

对于农村的日子,你不想回忆太多,无非是夹着尾巴做人,夹得比在北京的时候更紧,更窝囊,更没个人样——所谓接地气。没带什么好衣服去,也不敢带书籍刊物,怕人家说你目中无人,恃才傲物,知识分子气息过于浓厚。就算当面不说,背后也一定这么议论。山里信号不好,手机刷什么都奇慢。你成日跟农民们守在田间地里,他们干什么,你就跟着干什么。炎炎盛夏,肩头的皮晒脱了几层,双手,也渐渐覆盖了旧疤和新伤。

你和另一个人住在农民家,两人间的平房。洗漱没有自来水,得摸黑去院子里泵水泵,接水洗。也没空調,一台座扇来回吹着两张单人床。这天你发现,和你同住的那个人歪在床上捧着本书看,书名竟是:《纯粹理性批判》。

他与你年纪相仿,平头,戴副金丝边眼镜。只知道他也姓吴,别的没有多交流,这下子你却来了兴趣,问道:

“你还看康德啊?”

他把头微微一抬,“你也读过康德?”

“哪里哪里,只是听过名字而已。”

那姓吴的同屋没有要和你继续谈下去的意思,仍旧埋首于书页,书页却好久也不翻动一下。也是,哲学又不是小说,哪儿能一目十行呢。你在床上躺下,枕着胳膊望着窗外。那只是一扇小小的窗户,高高地嵌在墙中。农村就这点好,安静。村长广播过后,什么动静都没有了,偶尔一两人从房檐下走过,低声耳语,也听不清。你暗自后悔听了妻子的,连本书都没带来,精神世界一片荒芜啊!以前在北京时只知道刷手机看体育新闻,现在困在这荒山野岭,才明白阅读一本书有多奢侈。

过了会儿,你识趣,起身去了院子里,搬了个小木凳坐下。举目尽是夜空,尽是延绵的黑色山峦。不知怎的,你感到数年来日益增长的窒息感竟然有所消解。纷纷扰扰的办公室政治,劳神费力的人心猜忌,此时此刻已被牢牢地挡在山的另一边了。你想起丁希,老刘,张姐,想起你们单位的大会议室,想起那对开的棕色大门,黄铜把手,想起茶水间里生了水锈的托盘,林林总总,竟不真实。你简直不敢相信,过去十几年自己都在那里,一天都没有离开过。像现在这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避世无争,好像才更符合你的个性。你恍然大悟,自己根本不可能在政治斗争中胜出的。是清高吧,也是不屑。是恐惧,也是懦弱。反正,斗争才刚刚开始,你就已经举手投降了。

你听见身后的门吱呀一响,连忙收拾思绪,装作无事的样子回头看了看。那姓吴的同屋走了出来,说:

“哟,今晚星星不少哦。”

你抬起头,笑道:“真的,刚才我都没注意。”

“好像也没什么蚊子。”你拍了拍胳膊,又说。

“嗯。这里环境很不错,经济水平是差一点,但光污染少,星星比城里的清楚多了,好好发展一下,还是很有前途的。”那姓吴的说。

他应该比你年轻吧,可话语间已经带上了令人不适的官僚腔调。人家八成真的是哭着喊着才抢来这镀金的机会,挣一份满满当当的政治资本回去呢。投入斗兽场,肉搏再战。他不像你,也不知道你,你本以为是来受罪的,却意外地发现了与本心相契合的避世之道。人多复杂啊,看康德又能说明什么?据你所知,希特勒还拉小提琴呢。当然,你不是说他就是希特勒,你只是说人很复杂这个道理。你没接他的话,心中却已画下一条线,场面上应付一下,不得罪他,过得去,就行了。往深了的话,你绝不会跟他说。你们虽然都在体制内活着,却根本不是一路人,希望以后不要跟他狭路相逢才好,因为你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想清楚了这些,你望着黝黑的远山,抬手抹去额角的汗,感到一种只属于自己的沉默的快乐在胸中蔓延。

因此,半个多月后离开农村时,你比谁都依依不舍。临走前一晚开欢送会,大概这是唯一吐露心声的时刻,你却不停地提醒自己:祸从口出,言多必失。未到立秋,华北的夜已有凉意。你那同屋,因为随身带着一本康德看,被视为“文化人的代表”,当晚被推举出来发表总结感言。你见他端着小酒杯,神情丰富,有模有样,虽然心中狂笑,表面却未流露半分,鼓起掌来比谁都卖力。他煽情时,你也几欲落泪。不就是演戏吗,又不是没演过。再说了,是个人就会伪装和表演。只是有时你不愿,有时你不屑,有时你想,切,什么他妈的玩意儿。此人令你想起小时候读过的一则寓言:一部车子深陷泥潭,所有乘客都下来推车,有个人大声吆喝着给大家加油,让大家再加把劲,再努把力,结果自己的鞋子上却干干净净,一点泥巴都不沾。对,此人就是这么个泥鳅,一个泥鳅般的投机分子。你掩饰着轻蔑,看他演戏。但你的不舍是真的,鼻酸是真的,淌下的也绝不是鳄鱼的眼泪。第二天上午十一点不到,你们一众人坐着大巴车离开了。你坐在最后排,轻轻抚摩着掌心磨出的茧,扭头回望着那乡村的路,那一片又一片田地,田间的车辙,过时的标语,新挂的口号,无精打采的杨树林,你想牢牢记住这一切风景,你劳作过的土地,因为这将是最后一次,你在这里,望向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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