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藏川
三藏川

理解永远要比评价更重要

为什么我们会错过控制疫情的最佳时机?

2020的农历新年以每个人不断刷着手机了解新型病毒性肺炎疫情信息开始,大家都取消了各种出游、培训、聚餐、会友等活动,取而代之的是呆在自己家里看着不断上升的患病人数和死亡人数。因此很多人问:为什么会这样?是不是武汉政府乃至中央政府故意隐瞒疫情,消极不作为,所以才导致错过最佳防控时机,导致全国人民现在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网上很多人都将怒火发泄到武汉市的领导身上,他们当然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不过,我想问的是,如果这事情发生在中国其他城市,结果又会如何呢?如果结果一样,那是不是意味着其实这并不是人的问题,而是整个系统的问题。我们常常说天灾人祸,可是,导致国民受到伤害和损失的,难道仅仅只有“天灾”和“人祸”这两种事物吗?显然不是。接下去我来尝试用这次疫情失控事件来论证一下。

首先我想说一点,作为一个普通人,同时也是一个关心各种公共事件,常常会对公共事件发表看法的公民,我在这段时间里都关注的是哪些新闻以及大概关注的时长。

ETC收费乱象,1月7-9日

伊朗击落客机事件,1月8-11日

台湾大选,1月11-12日

《冰川冻土》杂志事件(导师崇高感和师娘优美感),1月12-13日

青年大院的爆款文(澳洲大火VS大兴安岭火灾),1月13-14日

贵州43斤女大学生吴花燕因病去世,1月13-15日

青海西宁地面塌陷,1月13-14日

俄政府辞职,1月15日

中美签署第一阶段协议,1月16日

故宫奔驰女,1月17-19日

武汉新型病毒性肺炎事件,1月18日

不错,我真正开始关注武汉的肺炎是在1月18日,尽管在12月31日的时候我也看到了关于武汉华南海鲜市场的疫情新闻,尽管在1月9日的时候央视新闻就报道了这是一种新型冠状病毒引起的病毒性肺炎,尽管1月15日我也看到了武汉卫健委发布的情况通报,知道这种病已经导致了两例死亡。然而,直到1月18日我才意识到这件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原因是当时网上大家在调侃这是一种“爱国病毒”,因为它只出国不出城。

不仅仅是我,事实上我发现我所在的很多以记者、律师、教授、自由职业者为主的微信群,很少有人在1月18日之前意识到武汉肺炎这件事会这么严重。

为什么会这样呢?

回到我经常喜欢使用的认知论和神经科学的理论中来,人类的认知是有偏好的,而且这种偏好受习惯记忆影响很大。每天我们面对那么多信息,究竟要重视哪些信息,忽略哪些信息,常常是下意识去做出判断的,而不是理性的选择。举个简单的例子,故宫奔驰女的事件,为什么它能够吸引我的关注达三天之久呢?因为对于我的习惯记忆而言,“高官家庭-炫富-特权”构成了一个我再熟悉不过的议题,每当这类议题出现,大脑就习惯性地兴奋起来,储藏相似信息的神经元被激活,同时形成奖赏回路(奖赏回路是人类认知的一个重要特征,比如婴儿自我探索的时候,会反复进行同一个行为,比如按电灯开关。大人也许困惑不解,其实正是这样才让我们得以积累经验),我的注意力被迅速导向这类事件。而至于可能大规模爆发的疫病,因为这不是我所熟悉的议题,03年的非典距离很远,储藏这类信息的神经元没有被广泛的连结起来,也就没办法在我听到海鲜市场传染病等信息的时候立即被激活并打通奖赏回路。所以我的大脑选择性忽略了这类新闻。

这其实是信息时代人类的困境,信息太多了,以至于我们不可能去一一加以辨别分析,理智让位于习惯,这就导致了对信息重要程度的误判。

当然,从18号开始,由于越来越多的疫情信息不断冲击我的大脑,于是大脑也就逐渐习惯这类信息,并建立起了有关此类信息的高效奖赏回路。反而对其他信息倒反而不那么热衷了。所以,各位读者,你们又有谁知道在1月21日故宫博物馆馆长王旭东就奔驰女事件发微博致歉了呢?我相信绝大多数人是不知道的。这并非你的错,是一百多万年来的进化使得人类的大脑变成这样子的。

不过,普通人这样子没关系,但政府部分不应该如此吧?毕竟,这是一个庞大的系统,它应当有其信息反馈机制,对于这种突发性的疫情应当能够理性的去应对。真的如此吗?让我们看看武汉市市长周先旺他在1月9日到20日的工作行程吧。

1月9日,主持武汉市“不忘初心,牢记使命”主题教育总结大会;

1月9日,出席武汉市十四届人大五次会议二次全会;

1月10日,主持武汉市政府第九次全体(扩大)会议;

1月10日上午,出席武汉市政协十三届四次会议闭幕式;

1月10日下午,出席武汉市第十四届人大五次会议闭幕式;

1月11日,出席2020年1月重大项目集中开工活动东湖新技术开发区主会场活动;

1月11日上午,出席湖北省十二届政协三次会议开幕式;

1月12日,参加湖北省委平安湖北建设领导小组第一次全体会议暨省委市州党委书记平安稳定工作专题会;

1月12日上午,参加湖北省十三届人大三次会议开幕式;

1月12日下午,参加湖北省十三届人大三次会议武汉代表团审议并发言;

1月12-13日,参加湖北省十三届人大三次会议武汉代表团审议;

1月15日下午,到会祝贺湖北省政协十二届三次会议闭幕;

1月17日,与上汽通用汽车有限公司总经理王永清一行座谈;

1月17日,出席湖北省十三届人大三次会议闭幕式;

1月19日,出席2019年度区(开发区、功能区)和部分单位党(工)委书记抓基层党建工作述职评议会议;

1月19日,主持市政府常务会议,研究部署农贸市场标准化改造工作和春节期间市场供应、文化旅游、交通保障、安全运行等工作;

1月20日,出席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疫情防控指挥部工作会议

看得出来,从1月9日到19日,周先旺市长的行程可以说是排的满满当当。然而,没有一件事是跟疫情相关的。然后在武汉市人民政府的官网上,如果你点开“武汉要闻”栏目,也会发现,从1月9日到20日,总共75条要闻,没有一件是跟疫情相关的。

让我们看几个关键时间点。

1月11日,也就是第一例新型病毒性肺炎患者死亡的日子,也是该病原体被正式定为“新型冠状病毒”的日子,周先旺市长忙着出席十二届政协三次会议,以及东湖新技术开发区的重大项目集中开工活动。

同时,在政府网站的“武汉要闻”栏目,发布了周先旺在武汉市人大上所做的政府工作报告。在该报告中,排在所有工作第一位的,显然也是周先旺市长认为最重要的成就乃是第七届世界军人运动会的圆满成功。排第二位的是地区生产总值的增长,而第三位则是脱贫攻坚工作。

1月14日,世卫组织正式将武汉肺炎的病原体定名为“2019-nCoV”。这一天周先旺似乎没有安排。不过这一天湖北省十三届人大三次会议正在进行,作为武汉市领导他应该也在场。在当天的“武汉要闻”里有这么一条新闻“走好网上群众路线 做深做细做实民生工作”,该新闻主要讲了一个据说火到北上广深的神器:“城市留言板”。其实就是一个让市民可以在上面自由留言的平台。2019年武汉市民一共在上面留下了32万8306条留言,那么政府办理/回复速度如何呢?平均大概是3天半一条。具体可以看他们公布的2019年留言板报告,应该说这确实是个不错的利民举措。不过我搜索1月14日这天的留言,没有一条符合“肺炎”、“病毒”、“海鲜市场”、“传染病”这些特征的。

1月17日,武汉感染人数达到62人,而泰国也确诊了第二例。这一天周先旺市长的安排依然是满的,而当天的“武汉要闻”则提到湖北省省委书记蒋超良主持省委常委会会议,主要内容为巩固发展反腐败斗争压倒性胜利,加强党对宣传思想工作全面领导。

好了,其实到这里我们就已经可以看出这个政府为什么没有对疫情做出迅速果断的反应了。我相信,这不是武汉的问题,也不是周先旺的问题,换成任何一个省市,换成任何一个省长或市长,大概率不会比武汉做得好,甚至可能还要更差。

我们还是回到逻辑推演上来。对于武汉政府和周先旺而言,当然跟我们普通人一样,存在着一个对于信息优先级的判断问题,即哪些事情重要,需要优先处理;哪些事情不重要,可以放一放再说。由于大陆政权是一个各级政府和官员只需要对上负责的系统,而且自习上台以来,还逐渐成为一个一切要以习为核心的个人独裁政权。因此,官员们对于事情优先级的判断也就只能依据这样的标准:

1、核心所指示的乃是优先级最高的事务,即便是做官样文章,也是要好好的去做,表面功夫一点都不能马虎。因此,不忘初心主题学习,扫黑除恶,脱贫攻坚等等就是重中之重。

2、经济考核指标一定要完成,GDP挂帅是常态,每个地方政府为了每年的增长率一定费尽心思。

3、世界级或者全国级的事情属于面子工程,一定要办得宏大漂亮。比如奥运会亚运会乃至这个军人运动会(关于这个军人运动会的网上吐槽实在太多,有兴趣的人可以去搜搜)。

4、国家级和省级的常规性事务。如人大和政协会议,这个即便是橡皮图章,但还是需要按照流程像模像样地去做的。

5、各种评比表彰活动。比如全国文明城市评比之类的。

6、最后才轮到地方民生事务,而武汉政府与百姓沟通的一个重要渠道,大概就是通过城市留言板了(尽管相对于1000万的城市体量,一年仅32万条真的算很少)。

好了,现在假设你是周先旺,当你在参加各种会议之余,看到一份来自疾控中心的报告,说是有一个你从来没有去过的菜场,出现了一种疑似传染病。你会怎么反应呢?除非你曾经经历过可怕的瘟疫,或者你是防疫专家,否则,就像我这样一个关心公共事件的人,最多也就是嗯一下罢了。对于周而言,这种事情反正下面的人会去处理,我又为什么要将其提上特殊的议事日程呢?这阵子那么忙,我哪里顾得上去管一个小小的菜场那么几十个得了肺炎的人的事情呢?更何况,用于沟通政民信息的城市留言板上也没有关于疫情的资讯,我又怎么可能会意识到这件事情的严重性呢?

所以,我相信,周先旺并非是要故意隐瞒疫情,是要置武汉千万人的生命健康于不顾,他不过是在这个系统里面的一个齿轮罢了,由于惯性,由于无知,所以他无法做出不同于这个系统的转动来。

那么,武汉市疾控中心呢?接触到这一可怕疫病的医生们呢?他们为何不反应?对于疾控中心而言,在大陆这样一个政治系统中,他们位于权力的边缘,平时都没什么事情,既缺乏资金,也缺乏话语权,没有市领导的批准,他们根本无权去提醒公众,自然更不可能调动资源去进行应有的防范了。而医生们呢?他们更是人微言轻,就算斗胆在网上说几句,也是分分钟被屏蔽和删除。因此,在大陆这一特殊的政治体系之中,对这场瘟疫的预警逻辑上压根不会发生。

最后让我们回到题目上,为什么我们会错过控制疫情的最佳时机?其实原因在于,在1月17日之前,从上到下,几乎没有人意识到这是一场疫情。所以又何来的预防和控制呢?而之所以整个预警系统失灵,不是因为信息不充分(从删贴的迅速来看其实只要政府愿意去了解搜集,信息是足够的),不是因为技术不发达(对于病毒的研究工作进展连世卫也觉得神速),而是我们的系统本来就不是用来应变这种突发事件的。

中国大陆的这个系统可以集中力量办大事,但这个大事必须是上面钦点的。

中国大陆的这个系统可以迅速发起各种运动,但这些运动必须是核心所关心的。

中国大陆的这个系统可以对所有言论进行严密监控,只要上面发指标,拨维稳经费。

然而中国大陆的这个系统对于突发性的事件,尤其是一开始看上去微小的事件,则基本上是缺乏警觉的,加上强大的宣传部门会立即令该事件“消失”,所以自然也就无须认真应对。这是它的惯性使然,不是某个人的能力问题。

可惜这次遇到的是一种全新的病毒,因此整个系统就失灵了。直到今天,核心还没有亲历现场,年三十的新闻联播依然还在歌颂祖国的繁荣昌盛。接下来会如何呢?疫病毕竟没有自我意识,随着隔离措施见效,随着气温上升,它会逐渐消亡。然后又将是对病毒的压倒性胜利之颂歌。这,也是此系统的特征,它永远能够将自身的失败改写成可歌可泣的史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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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链接:

政府工作报告

http://www.wuhan.gov.cn/2019_web/whyw/202001/t20200111_303306.html

走好网上群众路线 做深做细做实民生工作

http://www.wuhan.gov.cn/2019_web/whyw/202001/t20200114_303395.html

城市留言板神器

http://news.cjn.cn/wsqzgzb/lybrd/202001/t3533806.htm

省委常委会会议报道

http://www.wuhan.gov.cn/2019_web/whyw/202001/t20200117_303617.html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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