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藏川
三藏川

理解永远要比评价更重要

愿你的道路漫长,充满冒险,充满发现

按:这是我在结业典礼上的发言,算是作为教师,对于年轻人的期许与祝愿吧。

各位同学,各位同仁,下午好!

很荣幸能够在这里跟大家聊几句,尽管对于我这个不太在乎外部评价的人而言,在一个主要内容是颁奖、表彰的场合进行这样的发言,多少有些不协调。噢对了,所谓外部评价,我的意思是,由外在的权威来制定标准,并将该标准用来评价个体,或表扬或贬低,这就是我所说的外部评价。无论是作为教授知识理论的教师,还是作为一个相信自由意志的个体,我都不太喜欢外部评价。因为这意味着,我将自身的价值交给一个外在于自己的力量进行评估,被贬低时失落悲伤,被表扬时欢欣鼓舞,这等于将自身降格为外在力量的附庸。但我不得不承认,作为社会性动物,外部评价是必要的。通过外部评价,人类得以组织在一起,有秩序地生产与生活。以学校为例,它会不断的通过考试、评比、颁奖等活动来行使其外部评价,使得每个学生都清楚自己在整个评价系统中的地位,约束自己的行为,追求学校所指示的学习目标。今天我们在这里举行表彰的意义,当然也不外乎如此,学校通过奖励优秀学生来传达这样一个观点:你们每个人都要继续努力,从而达到外部评价的要求,成为这个组织所认可的个体。从积极角度来看,接受外部评价可以使个体更好地融入到集体中去,而越是积极融入到集体中,就会相应得到正面的外部评价,从而形成正反馈机制,这个机制使得个体能够不断成长,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才。

不过并非所有的外部评价都会带来好的结果,毕竟评价有好有坏,对于许多个体而言,外部评价常常是消极负面的,比如你很笨,你很丑,你很胖,你很失败……,被其所在的集体否定,自然是一种可怕的打击。而更糟糕的情形是,对个体进行评价的外部权威,有时候会利用手上的权力,去贬低个体打压个体,从而达到其予取予夺的目的。

例如曾经风光一时的杀马特,原本起源于一群城中村打工青年的叛逆、自我标识和寻求归属感。然而在受到主流民意的嘲讽攻击之后,这些年轻人迅速放弃了这一标识,他们把头发剪了,规规矩矩的去上工,不再愿意提及自己曾经是杀马特的往事。

还有更为极端的例子,如武汉理工大学的陶崇园和南京邮电大学的谭大伟,他们都是研究生,都不堪导师的压榨和控制而自杀。即便是最优秀学子云集的北大也未能幸免,前不久一位男生对女友进行长期的精神控制,最后导致女友自杀。

从知识理论课的角度来看,所有这些悲剧都有一个共同点,即某一方被另一方通过外部评价来贬低,从而失去自信,失去判断力,只能听命于他人,屈服于他人,当这种压力达到无法承受的地步时,就只能通过自杀来获得解脱。

人人都渴望幸福。外部评价的诱惑就在于,它告诉你,只要达到它的标准,你就可以获得幸福。于是,受到诱惑的个体纷纷选择放弃自主权,服从外部权威的评价。

这样一种诱惑由来已久,我们至少可以追溯到人类出现等级制开始。而这样一种诱惑逐渐受到质疑和挑战,则是要到启蒙时代。

18世纪德国哲学家康德曾在书信中说道:自我赞同的丧失,将会是我所能遭遇的最大的恶。对此,20世纪的汉娜·阿伦特回应道:自我藐视才是降临于一个人头上的最大不幸。这两位哲学家其实都在强调一件事,个体一旦失去了对自我的信心,那么必将陷入不幸之中。

所以,我今天想跟各位说的第一件事就是,没有人可以真正评价你,你究竟是好是坏,是聪明是愚笨,是成功是失败,只有你能评判。

当然,我估计这话各位早就听过,可能会不以为然。但是别小看外部评价,它未必永远是像今天这样以如此隆重盛大的方式登场,它往往是渗透在我们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润物细无声的影响着你的判断力。

这次我给大家的期末论文中有一题是讨论“知识的全部宗旨是否乃是为个人生活提供意义与目的”这一议题。事实上,外部评价的一个核心就在于建立标准,而标准即知识。通过每个人学习的知识,外部评价给了你有关人生价值的标准。比如小时候我妈常说你不好好读书长大了就只能去扫马路。这一知识论断背后预设了扫马路这一工作是价值低下的这一前提。很少有人会认为这一前提有问题。这就是外部评价的狡猾之处,它令你在不知不觉之中已经接受了它的尺度。

还有更隐蔽的。比如最近我家一岁半的儿子常常会去翻垃圾桶,甚至从垃圾桶中翻出我扔掉的过期面包往嘴里塞。你们别以为他是被我饿坏了啊,这属于口欲期,婴儿就是会如此。然后每次我就会跟他说,放垃圾桶里的都是脏东西,不能吃。我反复强调“脏”这个字眼。然而效果很差,我家孩子依然乐此不疲地翻垃圾桶。昨天有位老师提醒了我,其实问题在于“脏”这个概念,这是一个价值属性的抽象概念,自然界本来无所谓脏和干净,是人类按照自己的标准来定义的。对于一岁半的孩子而言,当然一时半会理解不了。但是,只要大人不断反复地强调“脏”,慢慢的,孩子也就会将“脏”这一概念与许多事物联系在一起,并结合大人每次在说“脏”时所表现出来的厌恶情绪,从而赋予其价值低下的意义。随着年龄的增长,孩子还将学会将“脏”与更多的事物相结合,比如某种动作,某种言语,某种关系等等,当个体接受了这一整套“脏”的意义体系时,事实上他也便接受了关于“脏”的外部评价了。这会令他对垃圾产生厌恶感,对于接触垃圾产生愧疚感,对于那些跟垃圾打交道的人产生鄙视感,这就是“知识-外部评价”对我们的控制。

所以,尽管我知道,对于21世纪的各位同学而言,你们要比以往任何一代人都要自由的多,自信的多,例如我在“观念变迁史”作业中看到,你们讨论三代人的衣食住行,讨论各自不同的消费观、生育观、教育观,看到有同学说自己将来不准备要孩子,也有同学认为结婚前应该先试婚,这些观点在十年之前还不敢想象会从高中生的口里道出。我也在“不同世代的最爱歌曲”作业中看到你们完全不像祖辈们那样,喜欢的歌曲几乎都是千篇一律的红歌,而是呈现出一种丰富多元的样貌,有好多歌名字听上去就很酷,比如《卡路里》、《嚣张》,《易燃易爆炸》等等。这些无不都呈现着你们的自信多彩的人生。

但同时,我也看到你们与我当年一样的对待考试紧张激动的样子,看到与我当年一样拿到成绩时高兴的跳起来或者失落的最好没有生而为人的心情起伏。

我想,那是因为,我们还远远没有脱离外部评价,远远没有真正找到自己的归属,获得真正的从容与自信。

真正的自信是不需要外部评价的。刚才走上台前的获奖同学们,我相信,其实你们并不需要获得这一张张奖状,因为,真正的奖赏早已在你们身上了。在你为解开一道数学题欢呼雀跃时,在你为获得一个哲学命题兴致勃勃时,在你为设计一张海报异想天开时……在你探索,表达和创造的过程中,你早已得到了你的奖赏。

因此,今天我要跟大家所说的第二件事就是,要尽可能去经历,去冒险,去阅读,去发现,去体验,去改变,这是让自我变得从容、强大的唯一途径。关于这点,我想没有比诗歌更能表达我的期望的了。所以,最后请允许我给各位献上一首诗,来自希腊现代诗人卡瓦菲斯的《伊萨卡岛》:

当你启程,前往伊萨卡,

愿你的道路漫长,

充满冒险,充满发现。

莱斯梯戈尼亚人、独眼巨人、

还有愤怒的波塞冬——你不用惧怕他们:

只要你澎湃的思想,

只要你高亢的兴奋,

正在激荡着你的身心,

你就决不会碰到那样的事情。

莱斯梯戈尼亚人、独眼巨人、

愤怒的波塞冬——你不会遇上他们,

除非你把他们带入你的灵魂,

除非你的灵魂让它们站在你的面前。


愿你的道路漫长。

愿你有许多个夏日的早晨,

带着无比的欢欣,莫名的喜乐,

踏入你第一次遇见的港口;

愿你在腓尼基的贸易市场流连,

购买稀奇的物品,

珠母和珊瑚,玛瑙与乌木,

还有各种销魂的香水——

在那里你能买到一切销魂的香水;

也愿你造访许多埃及的城市,

向那里的学者学习,不断的学习。


你要把伊萨卡永远记在心上。

到那里去,是你的命中所定。

但是,请不要匆匆到达,

最好是走很多年,

那样的话,当你登上那个岛,你已经足够成熟,

满载着一路积累的财富,

别指望伊萨卡会让你富有。


伊萨卡给了你神奇的旅程。

没有她,你就不会去远行。

而现在,她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给你,


如果你发现她一无所有,那她就没有骗你。

因为,你早已充满智慧与历练,

你将明白,伊萨卡对你意味着什么。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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