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藏川
三藏川

理解永远要比评价更重要

何为英雄?

按:许久没来Matters了,因为忙着在开发因陀罗网的项目,估计再有两三个月就可以跟大家分享我们做的这个类似于百科全书的项目了。顺便发一篇旧文,这是几年前去支教时所写,现在读来觉得倒是能够较好的呈现我的教育观和追求。

这次支教,我负责上的一门课是“英雄史诗”,自然免不了的,我会问每个孩子,你心目中的英雄是谁?回答多少有点出乎我的意料。

黄继光,雷锋,邱少云,狼牙山五壮士,江姐……

从四年级到初三,几乎雷同的答案。放在30年前,四年级的我应该也会如是回答。然而,那是30年前啊!没有手机,没有互联网,没有美剧,当然更没有知乎,没有淘宝,没有微信……

我问孩子们,为什么你会觉得他们是英雄。回答毫无意外的正确:因为他们为国牺牲。

一个人究竟能够看到多么辽阔的世界呢?如果是100年,那么黄继光们也许是英雄。如果是1000年呢?那么也许是成吉思汗,是努尔哈赤,是王阳明,是孙中山。如果是10000年呢?那么也许有孔子,有荆轲,有诸葛亮,有司马迁……如果是10万年呢?那么虽然我们无法确知其姓名,但是,敢于从非洲草原长途跋涉到亚欧大陆的智人先祖,学会使用火和打磨石器,研究农耕和畜牧的先人们,他们毫无疑问也是英雄!如果再将目光从时间的维度跨越到空间的维度,离开中国,那么在人类英雄榜上,毫无疑问的,你还可以填上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伽利略,贝多芬,达芬奇,雨果,托尔斯泰,哥伦布,牛顿,达尔文……

让我深感吃惊的并非是这些农村孩子们的答案,我所吃惊的是教育环境的器量。人类从未有过这样的时代,即技术的进步使得个体的目光可以跨越时间和空间,任意驰骋于一切光明与阴影之中。然而我们的教育却依然停留在100年內的器量。

普罗米修斯是我跟孩子们介绍的第一位英雄。说到他为人类盗取火种的故事,说到他被宙斯惩罚锁在悬崖峭壁之上忍受折磨。我问孩子们,对神而言,普罗米修斯算得上是英雄吗?

有孩子迟疑着说,他是神的叛徒。

不错,站在神的立场上,普罗米修斯确实是叛徒,是“神奸”。假如我们崇拜他仅仅是由于他站在了人类的立场上,那么我们不过是为了一己之私利罢了。所以,我继而问孩子们,假如现在有一种技术,可以让任何生物获得自我意志,获得像人类一样的智慧。然后,有一个人,她非常同情猪(比如《夏洛的网》里面的芬),竟然将这种技术用到了猪身上,使得猪们不再愿意任人宰割,他们起来反抗人类的统治,并要求拥有自己的土地,还因此掀起与人类的战争。那么,这个人,我们将如何看待他呢?是人类的叛徒,“人奸”,还是英雄呢?

有孩子回答,她是个英雄,只要她是真的爱猪们(下面好多同学笑了)。我追问道,那么是否说,只要一个人出于真诚的爱,出于虔诚的信念,即便为此背叛了人类,伤害了人类,但依然可以被视之为英雄。是不是?

同学有些犹豫。显然,对于大多数人而言,跨越自身所处的立场,是非常难的事情。尽管我们很容易称赞普罗米修斯,但主要原因恐怕不是因为他背叛了神灵,而是他维护了人类利益。然而,如果在人类当中出现了一个普罗米修斯,他背叛了人类,去拯救了另一种生灵。那么又当如何评价呢?简单来说,成为一个英雄,是不是可以将国家、民族、家庭,甚至连人的立场都一并舍弃,超越?

我的答案是可以。理由是人类从未拘泥于任何神圣不可变的立场。相比生活于原始丛林中的祖先,我们早就背叛了他们的生活方式;相比遵循三纲五常的传统士人,我们早就背叛了他们的价值观;相比信奉天人感应,万物有灵的古人,我们也早就背叛了他们的信念。其实,人类的祖先从未停止过超越。当非洲智人们走出森林,开始向整个地球移民;当他们来到两河流域种下麦子,建造城市;当他们来到欧洲,消灭了当地的尼安德特人;当他们来到中国,将居住在周口店的北京人驱逐出去;当他们发明文字和创造艺术,便开启一种理性与审美的生活;当他们通过望远镜观察夜空,便摆脱了占星与神话;当他们运用哲学、经济学和社会学审视自身,便告别了等级制与血统论……是的,人类从未局限于任何立场。如果一定要说有的话,就是不断创新,不断超越。用一句文青们喜欢的话,就是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

所以,既然从来没有一种东西可以定义人类,那么,所谓英雄,就是为人类这一物种添加新的定义的人。也许哪一天,将家畜们从奴役中解放出来就成为人之所以为人的又一新的注脚。

然而相对那些不断打破局限,创造新的定义的英雄们,偏见与陋习也总是贯穿在整个人类的历史。

这些年中国发生了很多事,以致于每次跟做投资,做教育,做金融的朋友们聊天,都会聊起移民这个话题。然而我们对“移民”这个概念是充满偏见的,以致于公众人物说起移民,总是要努力澄清自己没有移,自己是爱国的云云。事实上,作为非洲草原智人的后裔,“移民”乃是比宗教,比国家还要本质得多的人类属性。这一点,2000多年前的孔子显然比今天的许多中国人要清醒得多。所以他从来不是一个坚定的爱国者。作为鲁国人,他所看到的世界,与一个今天的中国人,面对全世界,就其空间感而言,其实是差不多的。但是他动不动周游列国,若不是他国不接受他的思想,恐怕孔丘率齐国大军攻打鲁国的故事也会出现在《战国策》上吧。而共产主义的鼻祖马克思同样不是一个爱国者,他比孔丘走得更远,对于马而言,国家作为一种人类历史阶段的产物,也注定会消亡。反而倒是移民这种现象,哪怕地球统一了,人类也还会想着法子移到月球上,移到火星上,乃至全宇宙,永无止息。

通过历史的方式来打破偏见是一种简单易行的方法。尽管偏见往往会举着维护传统的旗号,但事实上,只要你真的了解历史,就会发现传统这东西是不存在的。人类一直在变化,所谓的传统往往不过是维持仅仅数百年的东西。通过不断追溯历史,你总会发现,那些被奉为圭皋的传统只是基于一时一地的需求而被建立起来的事物或观念。

因此,我发现历史教育是关键所在。糟糕的历史教育会沦为意识形态洗脑的工具,沦为神话和偏见的集聚地。但好的历史教育则能给人以广阔的时空和开放的胸襟。回到最初的问题,何为英雄?糟糕的历史教育就会将那些被当成工具而牺牲的人物视为英雄,并要求人们去学习。而好的历史教育则会让学生看到,真正的英雄乃是能够超越自身的局限及命运者。所以,普罗米修斯的伟大并非在于他帮助人类,而在于其超越了作为神的原有立场,他为“神”这一种族添加了新的定义。

引导孩子们思考这些,既是我作为一位教师的职责,同时也是作为独立自我的自觉。因此,哪怕这种思考已经偏离了当前偏狭的教育环境,也是义不容辞的。或有人云,这些诚然不错,可是,纵然你的思想可以跨越千年万年,但你的肉身依然被束缚在分分秒秒,受制于体制与环境,不免于欲望与恐惧。

不错!思想并不能直接改变你我的处境。思想的任务是打破偏见与傲慢,击碎谎言与迷信。但然后呢?无论是人类的祖先从狩猎改为农耕,还是圣保罗从一个迫害者变成传道者,或者哥白尼从一个虔诚的信徒到日心说的坚决倡导者,一切重大的选择都需要勇气与担当。而这份勇气与担当又来自哪里呢?在我看来,来自于对自己所处世界诚挚的爱。

我所支教的村子处在崇山峻岭之间,那里路边的山花总是开得热闹非凡,那里的蓝天白云足以令所有城里人妒忌,多年来一次次地欣赏那里的美景,一次次地给嬉戏打闹的孩子们讲各种历史故事,我清楚这份情感正愈来愈浓厚。也正因为此,我才那么渴望将整个人类所创造的美好事物呈现在那些孩子们面前。因为那些事物,曾经以及现在,都激荡在我的灵魂之中。人,必须受教育,但不是为了分数或者一份好工作,而是为了让古往今来的一切英雄激荡在心中,从而得以更好的珍惜自己所处的世界,创造出更加美好的生活。


张轶超于2017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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