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地
山地

山地,前Breakazine總編,做咗十年了,後轉試做新project,2019年跟友人一起創辦「創傷同學會」,2021年下半年,見時勢太惡,想由ABC起重新學做人,每星期迫自己看一本書。

阿發的故事(一):「我唔想活動現實,只想活得真實」

(编辑过)
牢獄的日子,似苦海無邊,剝奪你的所有,把生活還原為到最根本,剩下赤條條的自己。對阿發而言,卻重獲Me-time,讓他有空間去精進自己,也更多感恩。「我做學生時好喜歡讀課外書,但工作後就是das Man,有時間都用來休息購物去旅行,哪有精力看書?」反而,剝奪自由的牢獄,給他修練自己的自由,特別是第二次入獄的那三年。
阿發趕客的IG,滿是文字


文:山地


八月中,發仔刑滿出獄一個月後,相約訪問。如其與說是訪問,不如說是傾偈,一傾就四個小時。四個小時,聽別人沉澱的人生,極划算;只是沒想到,這陣子有故事的人,多麼的年輕。

「我出事時25歲,被判時26歲,出獄時32歲呀。」發仔刻意拉高了沙啞的嗓門,笑說命運在作弄,卻又一臉從容。

由2017年至2022年,除卻2019年7月至11月那段日子,阿發都在獄中度過,背負的是暴動罪名,先因魚蛋革命,後因理大事件,是全港因暴動罪而兩度入獄的第一人,甚是倒運。但按阿發所言,他兩度判刑中間,卻讓他遇上香港最火紅的2019,甚是感恩。

見我瞪大了眼,他忙不迭說,「感恩,好老套,好趕客,但越老套的,就越真實。」阿發知道記者都想從他口中,聽他三年又三年有多苦,但他卻立體地看苦難,說兩次的牢獄之災,迫他走上另類的軌跡,活得更真實。

「我失去好穩定的跑道,但那原來那跑道根本不是什麼康莊大道,溶溶爛爛的,被迫上另一跑道,世界反而更闊⋯⋯我唔想活得現實,只想活得真實。」作為聽故事的人,我都只想寫真實的故事,那管不夠Juic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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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我不是一早被判刑,成為石壁第一個暴動犯,而像其他人待到2018年才入獄,我會錯失香港的2019年,出來時只看見死寂的香港。」他說,由迷惆到更迷惘,定必充滿怨氣,認定自己是condom,從此不想再問世事,只想追回失去的青春,回到所謂的人生正軌。他第一次出獄,也曾有此焦躁。

「假如我沒有第二次入獄,那個平衡時空的我,今天可能只係一個平庸的上班族,經常跟同齡的比較,怕自己錢不夠人多。即係das Man,你明啦!」

不易明的!das Man,德語,海德格自創的哲學語言,一般譯作「庸眾」,簡單來說,指一般在世營役的人。用阿發的演繹,das Man最大的特性是對社會目光敏感,委曲自己去符合大眾對成功定義;卻不曾問自己真想要什麼,或者,根本不相信,可以有自由活出自己。前者講現實,後者追求真實。

「以前我都經常跟人比較,見別人比自己叻,生怕自己落後,但現在不會,我會欣賞大家有不同的技能點。」這是出於自信?阿發回應說:「我的自信是建立在自己世界構造之上。」

他說,一座冰山要不倒,不是看海平面的上面,而是看海底的根基有多深,這些根基的建構,是智慧的累積,而智慧不是看筆記讀回來,而是領悟來的,包括苦難的學習,再好細節思考及沉澱,才能有自己透徹的一套。

「平日打工一族,怎會有時間去去獨立思考?若不是坐監迫我有許多Me-time,可以大量閱讀,吸收不同人的思想,化成養分,變成自己的的看法,我根本不能建立自己的世界觀,都係跟著大隊盲目走。」

牆內牆外,誰活在現實,誰活得真實?若把問題再延伸下去,還會再深究「誰活得更自由?」「誰失去更多自我?」,但更關鍵的問題是「苦難叫人得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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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我把這問題用不同方法追問他三次。

阿發不想浪漫化牆內的生活,說坐牢的日子絕不好過,赤裸的權力及利益世界,日子單一卻永遠紛擾,坐牢誠然是一場苦修。

「2017年入壁屋時,牌上寫著RIOT,所員問我這是什麼意思。」那時香港社會幾乎沒有暴動罪這概念,他成為壁屋第一個政治犯,所員忌愇他,有同期的以為他十惡不赥,​​幾乎視他為強姦犯去對待。第二次入獄,他自覺有責任保護新來的,「人要處於戒備狀態,隨時警覺人事環境的變化,而那環境就好嘈吵,不停響鐘,有人喊著『打死佢』,一班懲教衝過去,然後又到另一邊吵鬧⋯⋯」他試過因為囚友出頭而被打,尤幸只有一次。

誰知他仍說,「這苦沒什麼大不了」,他看書讀到許多歷史故事,相較於在越戰中被囚的美軍,「我會問,一樣是受造的靈魂,為何他們可以承受,而我們不可以?」

第二次,也沒想到他說:「我反而覺得好多古惑仔,坐極唔痛,好自在;這份自在,好型喎。」旁觀一班古惑仔的生活,揾慣大茶飯的他們,常稱歸回正途打朝九晚五的工做「撈襯」,即「撈揾老襯的工」,認為這才是真受刑,似乎早就看透了世情。

第三次,他提出了能量守衡的原理。「呢個世界能量守衡的,有得有失。你逃避苦難,好像得到享受,但你同時失去苦難所得著的。」似是佛偈,我登時不能參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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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套用監房的術語,嘗試解釋,說香港人一直「好捱」,即「易捱」,沒經什麼苦難。可能因此,我們都慣了捨難取易,接受不了忍耐、等待、孤單、痛苦。「你讀有智慧的書,都會告訴你,人唔應該食咁多人工糖大的。」

牢獄的日子,似苦海無邊,剝奪你的所有,把生活還原為到最根本,剩下赤條條的自己。對阿發而言,卻重獲Me-time,讓他有空間去精進自己,也更多感恩。「我做學生時好喜歡讀課外書,但工作後就是das Man,有時間都用來休息購物去旅行,哪有精力看書?」反而,剝奪自由的牢獄,給他修練自己的自由,特別是第二次入獄的那三年。

再度入獄,阿發由「白手」升格為「黑手」,Me- Time更多。「監房有其潛文化,黑手仿如政府部門的冗員,每天只需做一兩小時工作,其他時間都可以是我的Me-time。」他除了要分心照顧新來的外,時間都浸淫在「語間」中。

「語間」,阿發的翻譯,原為德語Sprachraum,意思是「語言的空間」,每種語言都有它的語間,建構也同時限制了人的思想世界。第一次入獄,阿發闖進西班牙文的語間;在第二次被捕48小時不獲保釋之時,他已為自己定下四年的學習計劃,每一年學一種語言:德文、俄文、阿拉伯文、印地語,「當然沒機會聽和講,但去到可以唔查字典,大概讀得明的地步⋯⋯未學成阿拉伯文,就放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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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發之所以學語言,並非因他有天分,而是他享受在不同語間自由游走,與人交流,視此為甚美;他也渴望打破語界的規範,找其貫通之道,擴闊思想界限,視此為對自由的追尋。

「朋友好抬舉我,讀德文不久,他竟入了海德格【存在與時間】的德文版給我。惟有硬著頭皮死查字典,盡量明白,嘩,原來可以這樣理解這個世界,忽然煥然一新。」這種語界、視界、世界觀的突破,就是自由,也是救贖。

過去從未讀哲學的阿發,因讀德文而喜歡上海德格,更愛他自創語言,也創作自己的金句:「現實並非真實,或說,現實並不是真實的全部,只是一小部分,就像一條三文魚的一生,你見牠在河上產卵,沒有想過祂也有大海的人生。」

既是如此,今天眼見的苦只是部分的人生,在成就整全的自己,問題是,自己是否有此看見。若問牢獄之苦叫給他得著什麼?就是這份澄明,看見看不見的真實,為此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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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問出獄後的他,有何挫折,他說衝擊處處,所以,經常提醒自己在獄中的體悟,總括而言,這體悟有三:一是感恩,「坐監拉底我的baseline,我現在豉油撈飯都好滿足,又不需什麼消費,政府給我三千元消費券,我都唔知幾時用完。」二是自學,「堅持每天最少讀50頁書」,阿發相信每人皆能自學,不需交學費去取資格。三是堅持Me-time,「我迫問自己工作是為了什麼?從來要工作就我,若工作不能與自己興趣相符,它也不能叫我內捲。」所謂內捲,就是工作叫人耗䀆,惟靠消費及旅行去滿足自己。阿發堅持要對自己尋根究柢,找到自己的堅持,否則就成為集體主義及資本主義下一個無面目的齒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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