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ndr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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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Journalist 自由如綠 / 不激不隨

專訪陳恆輝談《第三帝國的恐懼和苦難》:他那時代的痛點,也是我們時代的痛點

後疫情時期,劇場醞釀回歸,由舊作重溫開始。愛麗絲劇場實驗室藝術總監陳恆輝也拿出兩部自導的戲劇,放到網上直播,其中一部是貝托爾特·布萊希特(Bertolt Brecht)反納粹名作《第三帝國的恐懼和苦難》。

全劇二十四個獨立片段式短劇,串連呈現第三帝國畸形的極右政權統治下,四周人心轉向、恐因言獲罪的民生悲涼。

網絡直播時間確定於6月30日晚8時整,僅僅三個小時後,《港區國安法》刊憲公布,正式實施。那是這座城市惴惴不安的一日,人們清晰感知到密密麻麻的法律條文背後,看不見的紅線越收越緊,一面憤怒,一面又不免悲哀地再由僅剩縫隙中窺探出路。

劇場內外的歷史時空驟然間重合了,至少這一刻人們對失去自由的恐懼和焦慮是相通的。

「超能力」

近來陳恆輝在重溫日本動畫電影《阿基拉》(AKIRA)的漫畫版。這部1988年問世的作品今年初引起廣泛迴響,是為劇情極為巧合地說中2020年奧運會在東京舉辦,且於開始前147天中止。

劇情中一幕畫面是建設中的東京奧運工地看板:「距離東京奧運開始還有147天」,但字樣下方同時也有塗鴉寫著:「中止啦中止!」、「粉碎」,表達社會截然不同的聲音。

2019冠狀病毒肺炎爆發令預言成真,東京奧運會延期至2021年。

「很有趣的是,作者大友克洋不可能懂得時空穿梭,不會提前知曉2019年將發生什麼,但你能看到,想像力竟然可以去到這麼遠。」

這種想像力從何而來?陳恆輝相信是由生活而來,「他只是按照在自己所處時代發生的事思考,用人性加以推展。就佛家思想而言,人性無外乎貪、憎、癡,貪念、怨恨和愛所衍生出來的東西,不斷流轉,所以你會看到世界上人們面對的問題,來來去去都是這些。大家都在思考同一樣東西,他那個時代的問題,也是我們這個時代正面對的問題,他那個時代的痛點,也是我們的痛點。」

相通的困局與共情,成為另一種意義上時空穿梭的「超能力」,讓毫不相干的兩個國度裡的兩代人,突然間「行埋一齊」。

再回過頭來看布萊希特的《第三帝國的恐懼和苦難》,第八場「物理學家」是陳恆輝最愛。這一齣故事發生於1935年的哥丁根,兩位物理學家秘密地讀出愛因斯坦給他們的信,信中的方程式令他們得意忘形,不自覺地說出這位猶太天才科學家的名字,驚恐地四處張望有無人偷聽。

「在這場戲中,你會看到恐懼這樣東西,透過恐懼表現出來的還有焦慮,對於沒有自由的焦慮。人類永遠都在害怕失去自由,人生出來時好free,但被社會一路規訓、限制,逐漸變得沒有自由。」

在此之前,《第三帝國的恐懼和苦難》前後重演過三次,共有兩個版本。在2019版場刊裡,陳恆輝寫道:「我們都清楚知道第三帝國的『結局』,現在於劇場所呈現的是它的『開始』——1933年至1938年的德國。」他刻意強調的這五年,是大規模屠殺還未到來的五年,第三帝國的人們主動擁戴、崇拜和歌頌著阿道夫·希特拉(Adolf Hitler),又同時為失去自由而焦慮。陳恆輝認為,對於這種內心矛盾,布萊希特另一部作品《伽利略傳》中的一句台詞,可謂一語中的——「沒有英雄的年代是可悲的,需要英雄的年代就更加可悲。」

2019年10月尾,《第三帝國的恐懼和苦難》(2019版)在葵青劇院黑盒劇場落幕。終場那晚,劇場外激烈的街頭抗爭持續升溫,多區交通阻塞,觀眾山長水遠也堅持前來。「一些拿到票的朋友在路上給我發信息:我這裡好塞呀,現在下車走過來啊。」陳恆輝笑道,「好彩這部戲長達三個多小時,他們來到還有得看。」

「觀眾都好有心。可能香港社會氣氛好窒息,令大家鬱鬱寡歡,所以想來看看究竟在這部戲裡會不會看到、感覺到一些東西,或者說找到一些答案。」

陳恆輝說自己只是那個提出問題的人。

那你自己有沒有答案?我問他。沒有,至少沒有一個100%的答案。

抽離再思考

演出過後,有觀眾問過陳恆輝,這部戲我看得好抽離,那說明你成不成功呢?當然成功了,他說,如果你被帶入其中,跟著角色哭,跟著角色笑,那我就失敗了。

通過抽離方法達至陌生化效果(又稱間離效果,德:Verfremdungs effekt / 英:Alienation effect),是布萊希特最為人所熟知的藝術手法。布萊希特曾經看過希特拉的演說,發覺在場人士很不對勁,過於投入。劇場裡觀眾同樣如此,處於強烈的緊張感中,他這樣形容他們的狀態:「像一群睡眠的人相聚在一起,而且是些心神不安地做夢的人……他們在聽著,卻並沒有聽見。他們呆呆地望著舞台上,從中世紀——女巫和教士的時代——以來,一直就是這樣一副神情。看和聽都是活動,並且是娛樂活動,但這些人似乎脫離了一切活動,像中了邪的人一般。演員表演得越好,這種入迷狀態就越深刻,在這種狀態裡觀眾似乎付出了模糊不清的,然而卻是強烈的感情。」

布萊希特認為應該有一種新的劇場形式出現,那就是他極力推動的史詩劇場(Epic Theatre),觀眾由被動的觀賞者身分中抽離出來,掌握主動權,理智地批判和檢視舞台上的所見所感。

「布萊希特的優點在於不煽情,例如《第三帝國的恐懼和苦難》,他用documentary式的手法,以不同模式,呈現出24個故事,讓觀眾自行思考,形成自己的觀點和立場。最理想的,甚至是看完戲後,以行動去改變現況。」劇場化身開放的公共空間,容納相同或相左的意見交鋒,允許矛盾存在。陳恆輝被布萊希特的辯證化思維吸引,再對照當下香港,常理失效,制度逸出常軌,抗爭情緒趨向悲觀,理性精神顯得尤為重要。「去到這個年代,是一個需要理性思考、而非呼天搶地的年代,大家需要坐在這裡想清楚、看清楚,到底在發生什麼事。」

事實上,陳恆輝早已做過嘗試,力圖將理性思考的力量注入劇場,效果卻不及預期。與2019年重演場場爆滿不同,《第三帝國的恐懼和苦難》十多年前初演時觀眾寥寥。

那是千禧年後,他剛從香港演藝學院畢業,從書本中抽身注視社會生態,深覺在經濟向好、政治相對輕鬆的氛圍裡,人們過於沉醉娛樂,「大家喜歡開開心心地看大型演出,喜歡看喜劇,看周星馳,少看嚴肅的具有思考性的內容。」緊隨科技日趨發達,觀眾對於娛樂的要求越來越高,追尋影像的感官刺激,「看一部電影如果前五分鐘還沒有什麼爆破,或者更刺激的場面,哎呀看不下去了。人慢慢變成這樣。」

想要改變,亦相信改變,是陳恆輝由布萊希特那裡承襲而來的概念。透過劇場改變世界的第一步,是由戲劇著手,將獨立思考變成樂趣並常態化。

為延續這一理念,陳恆輝排戲前要求演員提前做research,搜尋劇本相關的歷史及文化背景,翻閱書籍,從中找到自己感興趣的議題進行presentation,再撰寫成文,編入節目導賞手冊,供觀眾參考和重溫,從而延續他們的觀看體驗。

「我最怕演員拿到劇本,記住台詞、行位、情感到位、排戲,好了完成了。其實每部戲都有它的歷史文化淵源,涉及不同方面的知識,需要演員看資料。比如排《終局》,你要看一些貝克特(Samuel Beckett)的小說、劇作,你要知道他的意識流寫作手法,是受到詹姆斯·喬伊斯(James Joyce)很深的影響,這樣你背台詞時才能夠明白為什麼有些句子兜來兜去差不多,否則你不會喜歡,也很難背得住。你通咗了,你咪做到了。」

該往何處去

一場突如其來的疫症,如同澎湃湧來的浪花瞬間沖毀沙灘上堆砌起以為堅固的堡壘,打亂陳恆輝的計劃。

起初那些home office的日子裡,他跟很多人一樣,面對未知病毒不懂如何與之共處,惶惶度日,「很焦慮,每天擔心我夠不夠口罩用,夠不夠糧食吃。」疫情攀升接近頂峰的3月,租約到期,他亟待搬屋,心情徹底陷入最低潮。

他知道一些與憂鬱共處的方法,打坐冥想是其中之一。轉變積極想法,視搬屋為一次檢視自我的契機。他往日愛買書和硬碟,堆成滿滿一面「書碟牆」,一些看過,一些從未看過。「搬家有一個好處,會清楚自己有多少東西,什麼可以扔掉。也容易讓自己訂立新目標,例如原來我有這麼多布萊希特的書,那我接下來一段時間就專攻它。會有一個反省:看我有什麼,我下一步可以做什麼。」說到底,這還是「我該往何處去」的存在主義。

對存在主義問題的探究實則貫穿陳恆輝的半生。中學時,別人打波游水,他不擅長,至於自己擅長什麼,說不清楚,「那不如試下讀書」,所以他一頭鑽進書堆,為「搵返自己的identity」,一些屬於自己的東西。

那讀什麼呢。他什麼都讀,歷史、藝術、武俠小說,喜歡的不喜歡的都讀,藝術電影和音樂也未落下。他也給報章寫樂評和書評,寫得的確暢快,但無故總感覺缺了點什麼。

陳恆輝成長的七八十年代,香港適逢中西文化薈萃碰撞的全盛時期,「人們除了打麻雀,打波游水,就是去睇戲,文藝青年去art center,那裡會有一些藝術電影放映,或者舞台劇、實驗劇」,他是文藝青年之一,由此開始接觸費德里柯·費里尼(Federico Fellini)的電影,第一部看的是《八部半》,「當時就覺得,嘩,原來故事還可以這樣講,從一個夢開始,角色可以整天在發夢,在幻想,我覺得好過癮。」

又有一回,他在雜誌看到有人提到卡夫卡,出於好奇去書店買了一堆卡夫卡的作品回來啃,當中就有《蛻變》,故事中主人翁一覺醒來,發覺自己變成了一隻巨大的甲蟲,故事由此展開。他發出相同的感慨:「原來故事可以這樣講」。

該往何處去,是他讀卡夫卡小說感觸良多的另一個命題。「人從哪裡來,該往何處去」,在這基礎上,他還加了一個問題:最緊要是我們來到這個世界要做什麼呢?

費里尼和卡夫卡作品裡的天馬行空,超現實的想像,令陳恆輝為之著迷,從此一發不可收拾,他也即刻尋覓到確定無疑的「identity」——我要做一個創作人,不囿於評論。

十多歲的年紀,一晃過去十年又十年。存在主義的影響始終都在,眼見年紀漸長,閱歷漸豐,他對「該往何處去」的思慮或多或少又滲入了些佛教思想,即無常。「無常的基礎是changeable,所有事都是會轉變的,我們不要總是想著會轉去壞的方面,說不定是轉向好的方面呢?」

對話接近尾聲,我們無可避免地談到《港區國安法》實施後的創作自由。這位由中西文化經典滋養著成長起來的劇場藝術家,顯然繼續信奉想像和改變的能力,聽起來近似樂觀。他以那樂觀主義的聲線,一掃而光話題裡的陰霾,他有他的堅持。「我想每個人都會擔心,但現在我只需要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以及堅守住自認為正確的理念。至於未來是什麼樣,不如我們邊走邊看。」

停頓未幾,又開口道:「我突然想起一句歌詞——以後未來是個謎。我們如何在一個謎中樂觀地生活,樂觀地過每一天,才最緊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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