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m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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瘟疫日记2020.02.29. “我们找不到与他人以一种现代文明的方式共处”

今天是二月的最后一天,小区里的花开了不少,我爸戴着墨镜和口罩去小区门口取团购的猪肉和骨头,5斤一共200元。我看到豆瓣er欢喜陀和邓莹写他们为了清静没有参加任何团购,在家看古龙小说自得其乐。还有写封城日记的郭晶也表达了禁足之后失去自由的无奈、封小区之后需要依靠物业才能吃饭的无力感。她写:此刻呆在家里或许是幸运的,但不是幸福的。这几日也看到很多抱怨业主团购群里的混乱和撕逼,想想如果真是发生在自己身上也是很头痛,我想放在同样的情况下,我大概也是像他们那样恨不得能够做“独善其身”的布尔什维克游击队员。

近日来有好几起暴力“执法”,鸡毛当令箭,其残忍程度令人发指。2月25日有一则视频显示一位女司机坐在自己车里没戴口罩,被几个“执法人员”拖下车,颈椎被拧断,据说她因此而死亡。昨天又有天津一位拾荒老人被拉到在地上。后在网友的谴责压力下,街道于今日发表声明,称“物业公司与该工作人员向老人道歉,并得到老人谅解。我街已对物业公司负责人进行了约谈,责成严肃处理该工作人员”。后来当地公安局夜发表通报称:“打人者依法行政拘留10日,罚款500元”。澎湃视频里采访当事人家属说:“打人者未致歉,来道歉的是物业公司的人和相关领导。”有豆瓣er写,我们找不到与他人以一种现代文明的方式共处。我想这句话说中了很多人心里的痛。

前几天方方日记提到“在外地的武汉人“和”在武汉的外地人”此时的处境,附上了有汉味的火辣点评,说“抓大事的人,经常忽略小事;顾多数的人,也常会忘记少数”,还说,关键时刻去求助咨询往往只是换来被踢球。这里多引用一点她的原文:

被迫滞留在外的五百万武汉人,不能回家,不知他们这些天怎么过的日子。前阵的歧视,到现在是不是好了一些。而被堵在武汉的外地人,亦不可出城。昨天看到一则消息说,他们中,有人没钱住店,或是没店可住,成日住在火车站。还有人没有饭吃,只能捡垃圾,吃别人扔掉的东西。抓大事的人,经常忽略小事;顾多数的人,也常会忘记少数。好在,我后来看到另一则消息,那里提供了一份“疫情防控期滞留在汉人员临时生活困难救助咨询电话”。每个区都有这样的电话。只是我不知道这些电话是不是真的管事。因我知道很多官方的咨询电话,只是做给人看的,比方上级。实际上你打一个试试?几乎无用。你遇到的只是踢球运动员,最终你非但得不到任何帮助,还浪费了电话费。官场很多人,一辈子没学会什么,但做假动作从来是高手,他们会用一些你想都想不到的方式来对付你。而且他们推诿的水平也非常高端。没有这些东西的铺垫,这场疫情,何至会变成今天这样的灾难。

——后面那些看似调侃的话,我觉得她写的是很准确的。方方之前还写过一句话,“时代的一粒灰,落在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

今天我爸发给我看了一篇名为“在武汉街头流浪”的文章,让我想了很多。这篇文章采访了一位恰好在1月23日从宜昌坐火车回义乌老家,在武汉转车时被困的人。他在武汉转车时遇到封城,问了火车站的工作人员才知道走不了了,直到有人向他叫卖口罩他才直到有肺炎这回事,就这样毫无防备的困在了武汉。前几天我看到李泽华的视频,拍他去买食物送给“被迫流浪在武汉”的外地务工人员,通过他的镜头看到了一两位类似这样的“被困在街头”人士的面孔。虽然看视频时我觉得在送人食物时拍摄对方有过分之嫌,因为对方在这种情况下不太好意思拒绝拍摄,但李泽华因为发布这个视频就“被消失”了,有传言说他在没有任何身体不适的前提下被抓去强制隔离,这个消息更让人心塞。无论如何,因为看过了那则视频,现在读到这篇人物自述,脑子里顿时有了很立体的景象。好佩服这个人,特别是下雪那天的状况,真是太难了。在冬天的武汉露宿街头、吃喝无门,一连过上二十多天这样的日子,看到他描述的那些细节,情景历历在目,想想都好想哭:

一开始从火车站出来,他找了个酒店住,结果价格每天都在涨,涨到200元后他就换一家更便宜的酒店住,这样前后换了4家。酒店住了11天之后,他身上的2000元钱只剩下200多,再住下去就没有钱吃饭了,他收拾了行李、退了房,开始流浪。他在公园长椅上睡过,被保安喊醒说不准在这里睡,于是他用背包把自己撑起来,坐靠在椅子上睡觉。凌晨四点被冷醒,只好起来走路。到了早上七点出了太阳变暖和,又靠在长椅上睡了一会儿。流浪了二十多天,他还去过汽车站、公园、电影院、地下室。

他说:“有的地方露天,躲不了雨;有的地方用建筑工地那种铁板封住了,进不去;有的地方太冷了,晚上睡得腰痛。换来换去,公园里的木板凳睡起来最舒服。公园里有洗手间,还能在里面刷牙和洗脸。开始流浪后,我再也没有洗过澡洗过头,身上总有一股味道。不睡觉,我就走路。武汉的街头看不到什么人,偶尔碰到几个,盯着我,看我拖着背包,都离得远远的。他们认得我是流浪的人,嫌我。但我没办法,还是得不停地走。只有走起来才能不那么冷。停在那里,寒风呼呼地吹。最怕下雨,没有伞,只能到处找可以躲的屋檐,还不能老站在屋檐底下,必须得运动,得在不同的屋檐下穿梭。 “

吃饭、喝水也都是难题。他说:”一整天,我未必能吃上一顿饭。所有饭店都封闭了,街上什么都没有。我只能在外卖平台上点外卖,一刷,大部分店都打烊了,剩下的又贵得很,60、70,哪儿吃得起。只有饿到全身无力的情况下,我才舍得叫外卖吃,比如今天点了,明后天就得饿着。流浪的这20多天,我只点过6次外卖。有一家重庆砂锅的外卖最便宜,36块钱一份。有一回运气好,点到了26块钱的盖浇饭,是最便宜的外卖了,收到一看,一大滩辣椒铺在米饭上,只能夹出两片肉。

“好多超市也关了,要能进超市,我就买包泡面,找不到开水,就干嚼。有一次比较幸运,碰到一个开着门的超市,我马上进去买了一点面包。还要喝水,一瓶矿泉水3块钱,一天只舍得喝一瓶。有时候买不到水,就在公园的卫生间喝自来水,冷冰冰的。应该是吃不到水果的缘故,没有维生素,我喉咙开始痛,口腔里有了溃疡。武汉的政策老是变化。前天,超市也不让我进了,说只接受社区团购,都是搭配好了套餐,分配给居民的。我到处找能卖给我东西的地方。有个小区里面有个超市开着,我想进去买点东西,保安不让进,他们见到我,像见到瘟神一样。

“我打过几次救助站的电话,他们说,这种事他们管不了。我又在武汉的贴吧、58同城里求助,发了5、6个帖子,没有得到回复。我知道,人家是把我当骗子了。 打工的人还会背着棉被,来武汉时,我只带了个背包,装着三件外套。这些天,三件外套我都穿上了,两件毛呢的穿在里面,一件皮夹克裹在外面。昨天冷,所有的裤子,三条薄单裤,也都套上了。但晚上还是冷。上半夜还可以睡着,下半夜总会冻醒。冻醒了,我就坐起来,手掌捏着两只脚捂一会儿,实在冷得受不了,我就在地下通道的楼梯上来回地走,走半个小时,走累了,靠在墙边睡下,一直睡到被饿醒,再喝点矿泉水充饥。

“流浪了大概一周,2月12日那天,我感冒了。头很昏很痛,喉咙还疼得要命,但我没什么钱了,只好打电话给我老婆。我和她说,这次完蛋了。她马上给我打了200块钱。我撑着身体,去药店里买了点感冒冲剂。没有开水,冲剂泡不开,我就往嘴里倒颗粒,干咽下去,咽完再猛吞几口矿泉水。那时,我一点都不害怕自己得新冠,得了病还好受一点,起码有些人来关心我。我又买了第2个口罩,29.8,不是N95,就是普通的棉布口罩。我心疼死了,30块钱,可以吃一顿饭,可以度几天的命。

 “再怎么累,我都要找地方给手机充电,最怕手机没电了,家人找不到我。昨天我跑了半个小时,才在傅家坡长途汽车站那里看到一家银行。这些天我发现一个规律:银行的ATM机底下有个不起眼的插座可以充电。电充得慢,中午开始充,下午6点钟才充满。为了让电充得快一些,我不敢用手机,就在边上,枯坐一下午。坐着坐着我就困了,在地板砖上睡着了。迷迷糊糊中,我看到有些人从我面前走过,城管,送菜的,消毒的,还有一个扫地的,跟我相隔不到5米。他们都没有来问我为什么睡在这里。他们都好像根本没有看到我。

“我想不通,我们一家都不好吃懒做,不喜欢赌,也不搞歪门邪道。我勤勤恳恳地打工、存钱,怎么就遇上这些天灾人祸、这么不顺呢?老婆给我打电话,在那头哭,我知道她也无能为力。儿子二十出头,今年刚去外面打工,还在当学徒,没拿到工资,现在工厂又停工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复工。他们问我晚上在哪里睡,我不敢说。老婆尽力搞了点钱打给我,但很快就花完了。昨天,一个志愿者给了我100块,那是我仅有的钱。大前天,我坐在公园里,接到朋友的电话。我欠他5万块,他母亲突然得了癌症,需要钱。我只好跟另外一个朋友借了6000块,先还给他一部分。

“武汉下雪那天(2月15日),是我最痛苦的时候。降温了,好冷。凌晨5点,我坐在一家电影院外的椅子上,靠着包,望着天,盼着早点天亮。我望着月亮出来,望着月亮进去,但没有等到太阳。大概到中午,天空飘起雪了。满天的雪飘下来,掉在我的脸上。脚冻僵了,我只好站起来走来走去。还好有一件皮外套,一顶太阳帽,可以挡一下雪和雨。到处在滴水,没有地方可以躺了,我走上了一座天桥。看着自己的影子,眼泪流下来。我一个大男人,很少哭,这次真的掉了眼泪。那时我看着桥底下,自杀的心都有了。 但是我没有往下跳。我不能撒手,把负担留给老婆和小孩。

“在武汉,和我一样的人有好多,但不会聚集在一起,都是东躲西藏。有的像我一样,只是路过武汉,也有的是在武汉打工。大家见面都不怎么说话。从流浪开始,二十天来,我都是一个人。前两天,我在黄鹤楼公园里遇到了其他几个流浪者,也算是认识了。之后,我跟他们一起,睡在公园旁边的地下通道,一共7个人。前天,我在路边捡了两块泡沫板垫,垫在身子底下,睡起来才好受些。那是我第一次在路边捡东西。我不想捡垃圾、翻垃圾桶,觉得不卫生,也不体面。那天晚上,武汉下起了大雨,我把衣服盖在身上,反反复复地睡不着,冷。雨水顺着楼梯往下流,风从人行通道两侧出口灌进来,在身上刮。

“昨天晚上(2月26日),有一个志愿者给我们送了被子和帐篷,真的非常感谢他们。我们几个人把帐篷布垫在底下,两床被子分着盖上,很高兴。终于有被子睡了。有人问我,要不要把他的被子借我垫在底下?我没要。他自己也就一床被子,借给我一床他不是更冷?还有几个志愿者给我们送吃的,一袋花生饼干,一瓶水,盒饭里有鸡肉,还有饺子。饭那么烫,我5分钟就吃完了。还有10个一次性口罩。我算着口罩两天用一个,还能撑一段时间,又怕封城太久,以后万一没有口罩,超市不让进,连吃的都买不到了。

”流浪久了,我没有时间概念了。昨天人家问我年龄,我才想起来,今天是二月初五,我的生日,我都48了。有什么愿望呢?要是面前出现一杯热水给我喝,我就满足了,心里面就热乎乎的了。其他的东西我不想,太渺茫了。也许是志愿者反映了这个问题,今天凌晨1点,几个穿制服的人到了地下通道,登记了我们的信息,量了体温,带走了包括我在内的4个人,其他3个人还在那里,我不清楚他们为什么没有一起走。穿制服的人把我们带到附近的酒店,住了下来。酒店里有热水,我洗了个热水澡,一下子感觉轻松多了。我睡了个好觉,直睡到早上11点钟才醒,太舒服了,都没有翻过身。今天起床我照镜子,发现在武汉的这段时间,我的头发白了一半。

酒店老板烧了饭,让我们跟他一起吃。现在我们还不清楚酒店的钱谁来付、能待到什么时候。没有人告诉我们这些。志愿者联系了我,问我在这里住得怎么样,让我把心情放轻松。如果不是他们,我不知道后面怎么过。这件事只要能结束,我会从头开始。我想了,要把自己扶起来,慢慢把业务捡起来,对得起家人,对得起朋友。回去再难,也要面对人家,该还的钱要还,要想办法,我不能冷了别人的心。”

最后,再引用方方写过的一段话:“武汉疫情,从最初发现到封城,中间延误二十多天,这是不争的事实。而延误的症结在哪里,究竟是何人因何事,给病毒蔓延提供了时间和空间,而导致武汉史上未有的封城。将九百万人禁足在家,是个奇观,绝不可以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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