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日记2020.02.21.

今天是武汉封城的第三十天。我爸说，今天的CCAV大篇幅报道多个重点工程项目复工，这应该是在传递一个导向性的信息。然而，“其实镜头中的复工也只是象征性的复工，行内人一看就知道。” 用外行的眼光还是内行的眼光，看到的东西果然很不一样。一直到昨天，我对每日公布的数据都是随便看看，大概看个“规模”吧，自昨天起我才开始花时间仔细看数据随着时间的变化。本来最让我不解的是“确诊病例”的统计标准为何可以随意改来改去，今天立刻有湖北官方的剧情推进——

大概是昨日的数据乌龙（湖北单日确诊新增349例，武汉单日新增确诊615例）引起许多质疑，今天省委书记在电视上讲话直接否定了昨天湖北对数据的操作，说“对相关的责任人要查清事实，严肃问责”。所以这言外之意是数据是被底下人改的，他不知情？他说：“已确诊的病例不许核减，已经核减必须加回”。看过这个视频之后我很疑惑：只说昨天的确诊人数-核酸测试阴性人数的这个操作不对，却完全没有提改变确诊标准的事情。昨天核减掉几百人，无论如何只是改了一天的数字，改标准可是影响了整个数据的质量，他连提都没提。为何2月13日把标准的口径改大，到了2月20日又把标准的口径改小？这么大的事情没有任何医学专家、统计专家来解释？湖北官方唯一的说法是18日国家卫健委发布《诊疗方案第六版》，要求湖北取消临床诊断确诊。这个看似简单合理的回答，仔细看一看文件原文和每日的数据之后就会发现有很多问题。

今天流传了一篇发出来没多久就被举报删掉的微信文章《武汉封城29日：统计口径又变了》（原文来自：ph手记公众号），说得挺清楚。因为我日常工作有时也需分析数据，所以我花了点时间仔细看了看相关的文章和资料。读完之后我开始意识到疫情数据的问题并不仅仅是频繁改标准这么简单。也可以说，通过改大口径可以掩饰之前累积的瞒报病例；再改小口径又可以制造新的瞒报以遮羞。

数据有很多不合理之处，大家有必要了解它如何不合理。当然了很多人会说：我早知道官方数据不靠谱！但就如ph手记所说：“那么对于不可信的数据有没有分析的必要？当然还是有的。因为：数据本身从来都是诚实的，它会自己讲出自己的真实，也会自己讲出自己的虚假。这也是在此前几文里不断指出仅从数据本身就能判断出疑似病例数据的统计口径在不断发生变化的一个原因（说数据的统计口径在发生变化其实是一种对数据作假的委婉的说法）。”这个名叫ph手记的公众号每日都有对公布数据进行详细分析，我看了几篇，先记下几条重要的：

1. 数据未公开前后两种统计口径之间的流量数据，所以基于既有的数据对趋势无法判断，需要在新的统计口径基础上重新积累数据序列，才能判断出新的趋势。作者特别强调：“任何依据武汉既有公开数据进行拐点、顶点的分析预测的，都是骗子，非蠢即坏。”

2. 在2月16日之前，“治愈率”都在提高；2月16日之后，中国的治愈率继续提高，中国外地区的治愈率却停滞不前。还有，非中国地区的这条线有波动性，而中国那条曲线“实在是太过于光滑了”。作者写：“光滑的曲线意味着什么，各位自辨。“

3. 20日不排除有把“核酸检测阴性核减”重复计入"治愈病例"的可能性。

4. 死亡率无论是中国还是全球非中国地区的病死率都在上升，且中国远高于中国外地区。

作者在2月13日的分析也有一些亮点，提到1）口径改变本身很突然（诊疗方案第五版在2月5日就已发布，为何选在13日改数据口径，且在地方换领导同一天）；还提到2）在病患中分出“临床诊断病例”一项，且高达一万多人，为何此项数据以前不公布——也就是说，这个高达万人的数据项，在之前的公布数据里都不存在；更重要的问题是3）《诊疗方案第五版》规定“临床诊断病例”的确认方法是：“疑似病例”中具有肺炎影像学特征者。也就是说，”临床诊断病例“必须是来自于“疑似病例“的存量。可是公布的数据里面，“疑似病例”的数据量根本不够“临床诊断病例”的数据。作者在2月9日已经发现，“如果当日的疑似病例流出数据低于当日的新增确诊数据，这数据是有问题的。这种情况已经连续两日发生了”。

我再仔细阅读了两版《诊断方案》原文和中央卫健委的官方解读，发现湖北官员、还有媒体对2月13日确诊人数陡增对解释与中央卫健委《诊断方案》的内容不符合。比如，湖北官方和媒体是这么写的：“湖北省确诊人数的陡增，官方解释为根据中国国家卫健委的第五版诊疗方案的建议，将临床诊断纳入确诊方式。即湖北省突增的14840名患者中，有临床诊断病例13332例。”“香港大学感染及传染病中心总监何栢良表示，为了更快速，更准确检查病人是否确诊，把临床诊断病例纳入确诊病例为必要的更改。他解释称，此前必须在实验室测试为阳性后，才可接纳为确诊个案；后来因个案激增，更改成医院以快速测试来确定。不过在疑似病人不断涌现，医院无法为所有人作测试，部分病人未经确诊便死亡，所以未纳入确诊案例。”然而，《诊断方案（第五版）》里对湖北的“确诊病例“诊断标准并未改变，变的是”确诊病例“可在”疑似病例“和”临床诊断病例“两个存量中去进行“核酸确诊”（实时荧光RT-PCR检测新型冠状病毒核酸阳性；或病毒基因测序，与已知的新型冠状病毒高度同源）。其中新加的“临床诊断病例”分类为“疑似病例具有肺炎影像学特征者”（原文见附1）。而湖北之外地区，“确诊病例”仍是仅在”疑似病例“的存量中去进行“核酸确诊”。我想，联系起《白皮手册》和《绿皮手册》的悬疑剧情（见昨天的疫情日记），这个“诊断方案第五版的乌龙“最可能的解释是，“中央标准“有一定的语焉不详，湖北执行时按照现场情况和前线医生的意见灵活发挥了。

今天还有一则医生爆料，很快被删。该文写武汉市的医院里政治高于一切，危害患者和大众。举了以下几条：一，患者还很虚弱时因为核酸检查阴性达到了文件规定的出院标准，则必须出院。而核酸检查阳性率不足百分之三十；二，无论是否合适强制使用中药治疗，导致患者肝功能异常；三，为了出院率撒谎，有的患者复查的胸部CT影像无明显改善，但是在出院结论里也要写明显好转；四，一些新收的病人仅有核酸检测阳性结果，并没无任何症状和体征。“我们已经走在运动式的救治之路上，我们在大跃进的方向上迈进。”若此文内容准确，那么可以对照着前面迷迷离离的标准看。医院一线的实际操作和《诊断方案》甚不一样。

官方的第二大新闻是全国5监狱发生感染，505人确诊。其中湖北武汉女子监狱确诊230例，湖北汉津监狱确诊41例、疑似9例。湖北省未成年人管教所疑似一例。山东任城监狱确诊200例，疑似10例。浙江省十里丰监狱确诊34例。湖北共有271例确诊，没有透露患者的情况（狱警还是犯人），也没有透露任何细节。湖北的这个数字本来没有计入昨日的数据，在今天重新加上。

关于封闭空间里的疫情漏洞，《南方周末》也发表一篇《脆弱的疫区养老院：看似封闭的空间 无孔不入的病毒》，文章已被删。记者发现全市多家养老院中预防交叉感染的措施很薄弱，老人本来抵抗力弱，工作人员和来访者也几乎是在裸奔。比如，硚口区社会福利院先有三位老人陆续因发烧离世，后陆续有15名工作人员和老人有发烧症状，其中有三人核酸检测为阳性。文章还提到，养老院本身所具备的医疗救护资源硬件很差，又很难申请到医疗资源升级以达到福利院整体隔离，街道也只能将其情况上报，几乎是一个被政府忽略的角落。一家小型养老院的负责人张秀秀说，“隔离了也是前功尽弃。”

张秀秀曾隔离过一个持续发烧的老人，不谈养老院简陋和非专业的隔离条件，老人卧床，需要护工照顾，护工照顾好一位老人后，又要照顾下一位，张秀秀认为这也可能造成交叉感染。因此，其他一些老人出现“有时发烧、有时不发烧”的症状后，考虑到隔离了“无济于事”，张秀秀不再对他们进行隔离。

那位被隔离的老人本来身体不错，但发烧后身体一天比一天差，2月18日，张秀秀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老人3天前去世了。张秀秀回忆，老人在最后的时刻饭也不吃，有一次吁了一口气说，“死了算啦”，张秀秀知道她放弃了。老人病危时，张秀秀给她的儿子打了电话，无人接听。后来又打给她的儿媳，儿媳说丈夫因为感染新冠肺炎被送入重症病房了，自己居家隔离没法出来。

最后，阎连科于2月21日在香港科技大學網絡授課第一讲的讲稿在端传媒发表。以下摘录几段：

一邊屍骨未寒的哭聲還未落下去，另一邊，凱歌在即，英明、偉大的呼聲已經響起來。

自新冠肺炎一步一步地走進我們的生活始，到今天，我們並沒有真正弄清因為新冠肺炎一共死了多少人——死在醫院是多少，死在醫院之外有多少。甚至都還未來及去調查、叩問這一些。也甚至，這樣的調查和叩問，會隨着時間的移去而終結，而永遠是個迷。是我們留給後人的一筆憶之無據的生死糊塗冊。我們固然不該在疫情之後如同祥林嫂，每天都在念叨着：「我單知道下雪的時候野獸在山坳裏沒食吃，會到村裏來；我不知道春天也會有。」但我們也不該一而再、再而三地像阿Q那樣兒，在捱打、羞辱和死至臨頭時，還依然相信自己是漢子，自己才是勝利者。

…

實在說，我們擁有個人的記性和記憶，即便不會改變世界和現實，那麼至少在面對統一、規劃的真實時，我們也會在心裏呢喃到：「情況不是這樣啊！」至少在新冠肺炎的拐點真正到來時，在巨大、歡慶勝利的鑼鼓中，我們還能聽到、記住那些來自個體、家庭、邊緣的哀嚎和哭泣。

個人記憶改變不了世界，但它可以讓我們擁有真實的內心。

個人記憶不一定能成為改變現實的力量，但它至少可以在謊言到來時，幫助我們在心裏打出一個問號來。至少說，某一天又有大躍進、大鍊鋼鐵的時代了，我們相信沙子煉不成鐵、畝產不能達到十萬斤，是人類最基本的常識之常識，而非意識創造物質、空氣生產糧食的奇蹟吧。也至少，某一天又有十年浩劫那樣的革命了，我們能保證自己不把自己的父母送進監獄和斷頭台。

------------

附1：

中央卫健委对《诊断方案》的“官方解读”原文摘录：

《第五版》：“湖北以外其他省份仍然分为“疑似病例”和“确诊病例”两类。基于已经发现没有明确流行病学史的确诊病例，故将“无明确流行病学史的，符合临床表现中的3条（发热和/或呼吸道症状；具有上述肺炎影像学特征；发病早期白细胞总数正常或降低，或淋巴细胞计数减少。）”也纳入疑似病例进行排查。确诊病例诊断标准没变（需有呼吸道标本或血液标本行实时荧光RT-PCR检测新型冠状病毒核酸阳性；或病毒基因测序，与已知的新型冠状病毒高度同源。）湖北省增加“临床诊断”分类。而且“疑似病例”标准修改为：无论有没有流行病学史，只要符合“发热和/或呼吸道症状”和“发病早期白细胞总数正常或降低，或淋巴细胞计数减少”这2条临床表现，便可考虑为疑似病例。相当于疑似病例标准放宽了。疑似病例具有肺炎影像学特征者，为临床诊断病例。确诊病例诊断标准没变。”

“第六版诊断标准取消湖北省和湖北省以外其他省份的区别。统一分为“疑似病例”和“确诊病例”两类.疑似病例判定分两种情形。一是“有流行病学史中的任何一条，且符合临床表现中任意2条（发热和/或呼吸道症状；具有上述肺炎影像学特征；发病早期白细胞总数正常或降低，淋巴细胞计数减少）。二是“无明确流行病学史的，且符合临床表现中的3条（发热和/或呼吸道症状；具有上述肺炎影像学特征；发病早期白细胞总数正常或降低，淋巴细胞计数减少）。确诊病例需有病原学证据阳性结果（实时荧光RT-PCR检测新型冠状病毒核酸阳性；或病毒基因测序，与已知的新型冠状病毒高度同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