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位時代

1

依琳靠在公車的車窗上，無神地放空著自己，黑色鴨舌帽下的一雙大眼睛失去了往日的神采。窗外的風景飛一般地飄過，她的手中握著一張報告單，那手指的力度太大，以至於紙張被捏出了數道皺紋。

身後，幾個頭髮尚且旺盛的年輕人正大聲討論著Java和Python孰優孰劣，唾沫星子四處亂濺，周圍卻無一人出聲制止；斜對面，一個帶著黑框眼鏡的男人埋首于立體幾何，眼睛都恨不得黏在書上，卻收穫了無數贊許的目光。

這就是數位時代隨處可見的場景——科技的發展，使人們對於數理化的依賴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人類已經真正進入了全民數學的時代。

這個時代的人類，如同中世紀的基督教徒一般信仰著狂熱地信仰著科學——公共場合，若是有人不合時宜地大聲背誦著詩文，那必然會受到無數白眼；反之，若是有人對微積分侃侃而談，則會吸引一眾志同道合的夥伴。

2

突然，一個紮著馬尾的小姑娘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一點一點地挪到了依琳旁邊的座位上，然後試探著戳了戳依琳的肩膀。

依琳被驚醒，轉過了頭，疑惑地望向小姑娘。

那小姑娘先是瞪大了眼睛，吃驚地用手捂住嘴，咽了咽口水，將喉間快要溢出的尖叫勉強壓了下去。

「你，你是麒麟的女兒！」

無外乎她會這般驚訝。畢竟，麒麟，一個家喻戶曉的瘋狂科學家，在這個全民數學的時代無異于超級巨星一般受人追捧。

也正是這位天才科學家，分析了中外大量人類面部資料，並依此進行數學建模，開發出了世界上第一台顏值機，從而拉開了數位時代的序幕，成為一代人心目中的偶像——其中自然也包括從小就立志要從事科研的小姑娘。

依琳聞言，只得苦笑，無奈地點了點頭，用唇語示意小姑娘聲音放小點兒。她望著小姑娘的眼睛，愣了一下，又習慣性地開始出神。

這雙眼睛好熟悉啊，應該和樓下小賣部的大媽是同款。還有這張嘴巴，倒是和剛剛街上的一個路人一模一樣......

的確，當五官開始以生硬的數位來量化，人們的審美自然也趨向了統一。那些得分高的五官受到無數人追捧。是以，無論是通過先天的基因，還是借助於後天的手術，人類的面部愈發相似，甚至漸漸地趨同。

這大街上千篇一律的面龐，包括自己這張爛大街的五官，都還得歸功於自己的父親啊。

3

又是一陣苦笑，依琳及時止住了自己紛飛的思緒。她輕車熟路地從包中掏出一張簽名遞給了小姑娘，上面是一串數位——這是父親麒麟第一次接觸電腦時，用隨機函數生成的數位，後來就成為了他的代名詞。

小姑娘滿臉興奮，顫抖著接過。她正欲轉身離開，卻抿了抿唇，有些不好意思地開口：「姐姐，你不要不開心啊。想一想你的爸爸，他是多麼偉大的人啊，要是我有這麼一個父親，恐怕做夢都會笑醒的。」

「沒有，我挺高興的。」依琳掩飾性地笑了笑。

「不，我的手環告訴我，你不開心。」小姑娘沖她揚了揚手上的手環，然後捧著簽名，蹦蹦跳跳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依琳一愣，是啊，現在早已經是數位時代了，任何情緒根本逃不過機器的法眼，那一塊小小的手環甚至都比我還要瞭解我自己。

人類被數位剝奪了體悟自己的情緒的權力。那些醉酒後的揮毫潑墨，那些登高中的肆意灑脫，被數位時代的洪流沖刷到了歷史的角落。

4

正想著，忽然手機響起了，電話那端傳來老闆的咆哮，無非就是哪段程式又出現了什麼bug。老闆絮絮叨叨地罵上許久，末了，又是一聲恨鐵不成鋼的歎息。

依琳麻木地掛斷了電話，扯了扯嘴角，心中毫無波瀾。

身為一個月工資只能勉強糊口的普通程式師，所有人都認為她埋沒了父親的基因，包括那曾經對她寄予厚望的公司老闆。可是，又有誰知道，曾經的她暢遊在文學的海洋裡，是多麼的快活。

她天生對文學敏感，那些旁人看來晦澀難懂的古文，對於她而言簡直如同白話。可是，高二分班的時候，父親的強勢讓她不得不選擇理科，選擇終生與那些一團亂麻的代碼為伍。

那個曾經總是漾著微笑的女孩兒，終究是被歲月沖刷成了無情無欲的機器，漸漸地迷失了自己的思想。

5

依琳再度打開手中的報告單，摩挲著白紙上鮮紅的「59」，牙關緊咬，眼中一陣酸澀。

就是這個不合格的數位，剝奪了她肚子裡那條小生命降世的權利。而這一切，依舊要歸功於自己的父親，也就是這個從沒謀面的寶寶的親外公——

十幾年前，顏值機在世界上掀起了一陣風潮，那些瘋狂的科學家們又開始了新的「救世主計畫」。他們通過高科技設備，對孕婦肚子裡的嬰兒的潛力做出預估，從而通過一個數位，決定一條生命的去留。

因為資源的匱乏和人口的爆炸，這項計畫很快又受到了理智人的追捧，從而迅速在全世界推廣開來。而麒麟，也就此成為了全世界的救世主。

6

下了車，回到家。

今日的家中一改往常，父親難得在家，端坐在沙發旁邊的木椅上，專注地看著電視——電視裡放的是新聞，某某團隊又研究出什麼新成果。

依琳拖著有些沉重的腳步，艱難地挪到了父親面前，慢慢地將手中的報告單給遞了出去。

那單子在手中攥了一路，皺巴巴的，瞅上去倒有幾分可憐。

父親接過了，卻將它隨手放在茶几上，眼睛仍舊追隨著電視螢幕。

依琳蜷起了手指，緊緊地摳住自己的衣角，如同兒時犯了錯般，等待著父親的審判。

熟悉的音樂響起，昭示著今日新聞准點落幕，也敲響了來自黃泉的喪鐘。

父親從茶几上重新取回了報告單，視線掃過單子的封面，在最中央的一句話上停留了片刻。

「數位是人類最穩固的伴侶。」——這是父親的名句，被無數的人奉為金科玉律。

他打開了單子，輕輕瞥了一眼那個數位，臉上是一貫的冷漠。

「這個孩子不合格，你應該去準備下一個，而不是在這邊作無用的妄想。」父親的聲音有些冷硬，如同一把鈍斧，砍在依琳的心頭。

「可是，這是一條生命。」依琳諾諾地說。

「那又如何？無法為這個世界創造出足夠價值的人，不比一條狗高貴到哪兒去。」父親的語氣充滿了毋庸置疑。

「或許他只是不符合你的標準，但照樣能夠在其它領域大放光彩！」興許是父親的話刺激到了依琳，她拔高了語調，有些氣憤。

「我的資料是最全面，最精確的，不可能出錯。」父親一句話終結了這場在他看來「無謂」的爭論。

他將筆遞了過來，靜靜地盯著依琳，等待著她親手在報告單上簽字，親手斷送那條將來也許會抱著她，親昵地喊她媽媽的小生命。

手在劇烈顫抖著，幾乎握不住筆了，生硬的簽名勉強從筆尖流出。

於是，父親起身，走出客廳，徒留身後的女兒兀自心碎。

依琳突然轉過頭，絕望地朝父親喊叫，卻發現自己竟一個字也發不出來。她撕扯著嗓子，喉嚨裡竟然蹦出一串二進位的機器語言。

「0110 0011 0111......」

她驚恐地望向父親，正欲朝父親求助，卻發現父親猛然回頭，臉上一貫的冷漠破碎了，眼中閃過一絲驚喜。

閃過一絲驚喜.....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