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朵薔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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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文系畢業然後不務正業飄到北海道講日文的台南人,崇尚身心靈自由的怪水瓶座。 旅遊/心情/創作/時事 什麼都寫

誰是外省人(二)| 固執又專制的爺爺

(编辑过)
他的一生太累太長,我很慶幸至少最後一段路他不必再承受更大的痛苦。

我的爺爺是外省人。

他出生於中國江西省興國縣的寶石村,他的祖父是有兩座山的大地主。

我的爺爺名字叫更生。在他去世後,我們打開他放遺物的箱子,發現他在中國時的身份證,名字卻寫著「鳳彩」。

他曾說過我們家有一本厚厚的祖譜,我爸那一代是「文」字輩,而我們是「明」字輩。

爺爺的祖父和祖母在文化大革命時失去生命,他的祖母被紅衛兵用大石頭壓住,他們甚至還在石頭上跳了好幾下。他看到共產黨的新聞會大罵「共匪」,看到日本人會大罵「日本鬼子」,但他卻很愛看暴坊將軍。

圖片來源:https://www.amazon.co.jp/%E5%90%89%E5%AE%97%E8%A9%95%E5%88%A4%E8%A8%98-%E6%9A%B4%E3%82%8C%E3%82%93%E5%9D%8A%E5%B0%86%E8%BB%8D/dp/B07Z9VR9PV

他常說他每次上學都要翻過一座山,自己一個人走山路,清晨就要起床。他同父異母的哥哥姐姐對他很好,所以等到開放兩岸探親的時候,他帶著在台灣賺的錢回去看家人,但卻連帶著認識了一群總是打電話來要錢的親戚。

他十幾歲時就從軍了,跟著國民政府打共產黨。他說他們打到廣東廣西,最後退無可退,坐著船來到台灣。他說,船很晃,好多人都吐了。

他在屏東和阿嬤相遇。他說阿嬤看見他之後就一直跟在他後面,說要嫁給他。阿嬤的家人很生氣,但阿嬤堅持要嫁,後來她跟著爺爺一起住在台南。

爺爺和阿嬤的兄弟姊妹們處得不好。他是忠誠的國民黨員,但阿嬤家族的兄弟姐妹卻有不同的聲音,他很生氣,有一段時間禁止阿嬤和家人聯絡。直到爸爸跟伯父長大,他們會自己帶阿嬤回屏東。從我有印象以來,阿嬤就因為糖尿病看不見了,她會趁爺爺不在的時候,叫我幫她打電話給家人。

黨證

我爺爺一直都是一個固執己見又專制的老頭。

在軍中,他這樣的個性顯然很吃虧,也不只一次得罪過上面的人。

他的腸胃不好,只要吃壞東西就必定跑廁所。有一次因為肚子不舒服導致會議遲到,他被罵了還被罰站,他解釋是因為肚子不舒服,上面的卻不接受這樣的原因,他因此受氣,種種類似的事情一再發生,他終於決定離開軍中。


在家他是暴君,誰都不能忤逆他。他尤其好面子,在外人面前我們絕不能不給他面子。但通常他都是對的,只是得理不饒人的個性總是讓事情複雜許多。

幼稚園的時候,他帶我去二村附近的公園玩,我當時很愛喝統一蜜豆奶,他帶我去旁邊的小超商買了一罐,就坐在椅子上看我玩溜滑梯。我記得我當時玩得滿身大汗,跑去他前面低頭吸了一口蜜豆奶,他突然抬起頭一臉嚴肅,叫我不要喝了,然後帶我回去超商,要我坐在門口不要亂跑,他自己進去。

我就坐在超商前的欄杆上晃著腿,然後看到我阿伯騎著摩托車過去,他也看見我了,一個轉彎過來問我怎麼坐在這裡?我說,「爺爺在裡面。」

後來的事我只記得爺爺站在櫃檯對店員大罵,而櫃檯有一鍋茶葉蛋。再後來的記憶就是我坐在家裡客廳地板玩玩具,爸爸拿著茶葉蛋塗在爺爺眼鏡上的畫面。

長大後我才知道,原來當年那罐蜜豆奶過期了。爺爺氣得找店員理論,對方好像是老闆娘態度強硬,挑釁的叫我爺爺去告她啊,我爺爺氣不過居然順手拿了櫃台上的茶葉蛋丟她。聽說他們當天就在店裡互丟茶葉蛋,後來雙雙上法庭。我爸常說,我爺爺的個性太差,很多事情明自己是對的,就總是太過衝動把自己置於尷尬的境地。

我從知道那個事件之後就再也不喝統一蜜豆奶,那家超商也消失了。


我爺爺不只和外人吵架,他更愛和家人吵架。從小到大我都記得,從姑姑到伯父再到我爸,三個孩子都跟他鬧翻過。身為長孫女的我,也是唯一一個孫輩裡有這個功績在身的。

現在想起來不過是一些小事,他固執的覺得我幫外人說話就是背叛他,第一次對著我大罵,而後叫我滾出去,甚至連名字都不願意叫的時候,我覺得他怎麼可以連對自己孫女都這麼殘忍?

但他是從小帶著我長大的爺爺,他小中風之後醫院開了病危通知,我爸叫我回家看他的時候,我坐在沙發上哭著說我不想去,因為我不想看到他再用那樣凌厲的眼神看我。他勸了我很久,最後我還是跟他回了舊家。爺爺坐在客廳,他抬頭看我的眼神,是以前的爺爺,我眼淚又掉下來,過去抱了他一下。

他拍拍我的背,對我說:「回來啦?」


爺爺後來得了阿茲海默症併發心臟衰竭,醫生說他的心臟功能只剩下30%。

前期他的個性很溫和,只是不太記得事情,我們也不敢讓他出去亂跑。後來他開始拒吃心臟病的藥,因為心臟病的藥吃了會讓他意識更不清楚,到最後他連精神科的藥都不吃,他說我們要毒死他。

那一陣子我心驚膽戰,因為他開始有攻擊性。某一次他和我爸在家裡差點打起來,我嚇到衝出門外,不知道該怎麼辦的我只好報警,聲音發抖的說:「我家人,在吵架,我怕他們打起來,你們可不可以幫我?」

來的警察還很巧,是我阿伯的朋友,也是眷村的人。他一看到我就知道又是我那個頑固的爺爺,他拍拍我的肩膀要我不要怕,然後我帶他進去,看他安撫我爺爺。

爺爺的精神越來越不穩定,也有攻擊性,更危險的是他心臟不好卻不願意吃藥,好幾次都送急診。於是,再怎麼不忍心,我們還是決定送他到榮民醫院的療養院。


我們幾乎每兩三天就去看他一次,剛開始醫院的人員為了防止爺爺傷害自己,把他拘束在輪椅上。因為他在醫院每天都有吃藥,所以他精神狀況變得很好,阿茲海默症依舊讓他說話反反覆覆,但至少他還認得我們每個人的臉。

那年的除夕,我們幫他請假帶他回家圍爐。他好開心。

他笑著說可以回家啦,我牽著他的手。吃完圍爐飯之後,因為請假不能過夜,所以還是要帶他回醫院,那時候他茫然地看著我們,似乎是不知道為什麼還要回去。可是,為了他的身體,為了家裡的其他人,他待在醫院是最好的選擇。

「蛤,還要回去啊?」他當時問我們,我們也很不忍心,但真的沒有辦法。

過完年他的身體每況愈下,醫生說他的心臟只剩10%的功能,我們早就做好心理準備了。當他開始每天睡眠時間比醒著長,療養院決定幫他轉住院的時候,我們雖然有點震驚,但還是覺得他會好起來的。

因為他前幾年簽的同意書,醫院完全沒有給他任何侵入性治療。每次去醫院看他他都在睡,偶爾遇到他醒著,眼睛也很少張開,但卻會回答我們的話,還常常問我們他什麼時候可以回家。

我總感覺他很累,隨時都會一睡不起。

我記得他走的那一天下午,我當天其實有事但還是先去醫院看了他,他雖然還是閉著眼睛但還是跟我說了幾句話,我因為有事就跟他說:「爺爺,我明天再來看你好不好?」

他說:「好。」

那是他回我的最後一句話。

當天晚上,我跟爸媽去看他,但他也還是昏昏沉沉的,我們跟他說了幾句話就回家了。半夜,醫院來了電話,說爺爺應該撐不過今晚了。我嚇到跳起來,我們馬上衝去醫院,媽媽打電話給在高雄的妹妹,大半夜的她搭計程車從高雄趕回台南。我們去的時候爺爺還有微弱的心跳,但越來越虛弱了,我們圍著他,我卻忍不住衝到走廊去大哭。

好後悔,下午沒有多陪他說幾句話。

後來確認心臟完全停止後,就推到了太平間。妹妹這時才趕到,她痛哭失聲。

醫生說爺爺是在睡夢中走的,心臟越跳越慢最後停止,這是好事。但埋在我心裡的是,當初沒有好好陪他、甚至沒有好好對待他,他對我們呢喃著想回家,我們卻連這一點心願都沒辦法幫他達成。讓他住在療養院、甚至最後的時間都沒有在家度過,是不是我們為了自己過得舒服而自私的選擇?那半年間,我只要想到他說想回家的樣子,就會覺得心痛得要死。


爺爺走了半年後,2018年1月,我到日本工作。

即便到了日本我也很常夢到他。最後一次是夢到他站在階梯上看我,我走上去,他似乎要拿錢給我,要我好好照顧自己、好好吃飯。我那時候突然想到他已經走了一年多,我問他能抱抱他嗎?他說好,我伸手抱了他。沒多久後他說他要走了,我看他有點小感冒就問他怎麼身體沒有好?他說只是有點小感冒,然後我就醒了。

從那之後,我就沒有夢到他了。或許是他的靈魂已經放下這一切重新投胎了吧。朋友說他是知道我心理不舒服,才來叫我要好好過日子的。那天之後,我才終於有好好跟他說再見的感覺。

他的一生太累太長,我很慶幸至少這最後一段路他不必再承受更大的痛苦。

這張照片是在眷村拍的。

(未完)


—後記—

想要寫下來的時候,才發現當初爺爺口述的故事我已經記不太清楚,只記得大概。這篇或許有點太過流水帳,但我在我決定寫下外省情結和眷村故事的時候,爺爺是主角,如果沒有他這些故事都不會成立,所以即便流水帳我還是想寫下來。

對我來說他的定位太複雜了,要重述他這一個人,就必須把家務事都翻出來,因為這些才是真正的他。內容裡提到的事不過是一小角,有更多更多他讓我家雞飛狗跳的事情沒寫出來(笑)。

本來想分成兩篇敘述他的故事,但應該沒人想看老人固執己見,所以我刪掉很多,簡述他的一生,下篇想寫我所看見的他對台灣和中國的情感。

補充:有一段關於爺爺曾經參加過823砲戰的事,他並沒有詳細敘述過,沒有太多細節可以寫所以就跳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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