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琛琛
於琛琛

半路出家的政治學徒一枚,文字時而溫柔,時而暴烈,時而浪漫,時而尖銳,時而簡潔,時而瑣碎。【近注】不需要追蹤我,最近忙於家事和讀書,也沒新文章可以追蹤。

白琴小姐的幾場誤會

妄想喪事可以辦得不落俗套,其實生老病死本是人生最大俗套。至親之人走了,繁瑣的喪禮真能讓人忘卻哀傷嗎?本文盡力在文字裡幽默以對來面對命運的無情擺弄。
如果有一天,我不插管、不氣切、不電擊,我走了,我的身後事:不發訃,沒有告別式,不收奠儀,沒有遺像,不做墓,不立牌位,火化骨灰植葬即可。

去年十月底爸爸在自己的臉書帳號上留下這麼一段話,此話說得瀟灑,卻沒引起多大注意,當時爸爸還能走能吃,對他的粉絲們(沒錯,他有廣大的粉絲群)來說,爸爸日常性憂鬱的發言和對小病痛大做文章已是習慣,行禮如儀的安慰和讚賞幾句,卻誰也沒當真。

當然,日後拼湊出應該是寫下這話的當下他已懷疑自己有癌症,卻不願意去醫院做檢查聽判,不過這是後話。直轉急下的病程不贅述,總之不到100天後,這段文字成了所謂交代後事,作為孝女白琴,我也只按照爸爸的遺言來辦理。

在娘的堅持和我的不勸之下,爸爸在安寧病房裡靠著嗎啡昏昏沉沉的走完最後一程,倒是沒受到插管、氣切、或電擊之苦。然實際走過一場喪事,發現這當中竟充滿誤會,從爸爸過世那天開始,就離他的遺言越走越遠。


爸爸膝下無「子」,加上娘就是個基督徒,在家族祭祀時只管備菜不管儀式,所謂牌位之事向來由叔叔一家負責。叔叔是個傳統的人,但也有開明之處,當初嫁出去的妹妹過世,叔叔怕妹婿再娶,認定妹妹是家族的女兒,於是提議要不把她的牌位接回來入我們的家族牌位,反倒是儒家教育下的爸爸覺得不妥。而爸爸對祭祀之事完全不懂,自以為既然祖宗牌位安在叔叔家,自己又無兒子,是沒資格入我們家的牌位,才有了不(能)立牌位之誤解。

而我為人子女當然不能讓爸爸成了孤魂野鬼,畢竟我自己老早就和叔叔及堂弟說好將來也要入我們家的牌位(也幫拖油瓶之洋女婿報名了),豈有女兒女婿都加入牌位而爸爸不在的道理?於是這件事情在叔叔的做主下就違反爸爸的意願了。

既然要入牌位,家族男丁持招魂幡去醫院把爸爸英靈引回家是一定要的,疫情下多數法事可以省,但是靈堂還是要設置,否則無處安放爸爸的魂魄

既然要設靈堂,就交辦給禮儀公司了,儘管爸爸在生命最後幾日選了張照片,意思是要娘拿去影印店彩色輸出個A4大小即可,自認為這不算遺照,以後還能擺在客廳,然遺像是包套的,禮儀公司老闆問有沒有照片?娘把照片交出去後,自然就印出一張標準尺寸的遺像。

隔離期間只能隔著鐵窗參加法事。

事情至此,已經一發不可收拾。還好我們有堅持住只印了三十張訃聞作為家族兒侄輩請假用,然這守住了不發訃嗎?爸爸多半是忘了自己也算是退休教師界的網紅,這年頭通知死訊需要發訃聞嗎?娘簡單地在他的FB上打了一句「於xx年xx月xx日謝幕」,全天下都知道了。這下可好,沒有告別式,他的親朋好友、弟子三千、外加這幾年靠著顧孫頻道認識的各路網友要去哪弔念?

由於爸爸退休後也不想做什麼事情,就是堅持整理自己從事教育30年的各種文件、照片、講稿,按編年體做完21大冊不夠,還能換成紀事本末體再數本,於是乎我異想天開的說要幫爸爸辦個追思文件展,如此一來雖然遵守了遺言不辦公祭,至少讓人們參觀和弔念他同時也哀弔他們自己的青春此一妙計娘和家族長輩都熱烈贊成,殊不知這完全是挖洞給大家跳。

因為按照爸爸生前計畫,其實就是很簡單的大體冰凍著,等我們回台灣做完隔離監再領出來火化下葬即可,然在靈堂旁邊擺攤文件展14日,簡直累壞喪家。首先既然有靈堂,就有早晚拜飯一事,初期我還在隔離,此事只能仰仗住在外縣市的堂弟妹通勤回來幫忙,已是勞師動眾。而此階段娘還得獨自迎送往來各路弔念者,每天早上九點到傍晚時分可能都吃不上飯。

而我們解隔離後,因還有自主管理不該群聚,把弔念者的人數拆得更零碎,接客的時間就更長了。實話說如果有公祭的話,按照某些人的交情只會在出殯那天來,而不是坐在展示桌邊和我們回憶往事和大話當年勇。顯然沒了公祭,大家對於來參觀爸爸最終的作品這回事就變得相當執著,爸爸是那種外緣完滿內緣有各種缺陷的人,時間一拖長,毫無瑕疵的歌頌之詞聽多了漸漸地讓我和娘越想越不對勁,心中也默默升起早知道我就該安靜的摺紙蓮花還比較療癒之感。

而本以為整個文件展隱藏在私人車庫,當年奶奶出殯前花海無性繁殖的盛況不至於重演,不料爸爸的幾個老友一開始溫情以待,說要替「文件展」送花籃,以為收下一二副無妨,然隨著參觀的老同事越多,花籃變成是指定給本該於外人眼中不存在的葬禮,花籃開始排到外牆,名牌也逐漸從教育界增至政治人物。還好時值剛過完年,總算在態勢失控前打住。

至於植葬這回事似乎也和爸爸想得不太一樣,原以為他要把骨灰撒在自家後院的愛文芒果樹下,後來才知道他指定了一處墓園,然我分明記得他說的植葬是樹葬,以為他事先勘查過,不料叔叔和娘去勘查過後回來臉色凝重:植葬兩、三年後就會翻一次土

「還好,反正就是去一棵樹下弔念他,」我天真地如此做想。結果出殯那天才知道原來該墓園的植葬就是把骨灰埋到草坪底下,來年等草長好,埋在哪都不知道?!這實在太讓我震驚了:畢竟有一棵樹感覺就有一座碑,草地就真有飛灰煙滅之感

我不確定這是不是爸爸想像中的結局,然事已至此,也只能尊重他的遺言。

塵歸塵,土歸土

爸爸的喪事基本上就是在父權和閩南傳統下和「不傳統」之間找到平衡。幸而爸爸生前就沒有什麼強烈的傳統信仰,僅存的孩子是個女兒,已嫁給異邦人,一句「他就是沒有兒子啦」就能解釋各種鄰里眼中的不合理。

例如娘是基督徒,儘管她不介意招魂還是引靈,當我請禮儀公司撤掉供桌上的三大尊金佛換成心經全文背板佐以蘭花裝飾後,並言明來者不點香後,娘還是大大鬆了一口氣。儘管家祭前一日做了藥師佛法懺,家祭最後也來一段禱告橋段,讓家族成員各取所需。

喪事的第一個衝突來自訃聞的寫法,儘管明明沒打算向外發送,作為妻子和女兒,一步都不願意退讓,娘說一輩子的妻子,幹嘛到最後關頭寫什麼護喪妻或未亡人?還有,傳統上已婚女兒的名字旁需要加註「適X」,於是自己的名字旁邊寫了個「適林」,唉我老公隨便取得中文姓可以拿來當真嗎?叔叔和葬儀社說明這樣才清楚妳嫁給誰?我說明明自己都在家吃年夜飯,要不在我老公名字旁邊寫個「適XX」,反正他不在意,再說「為什麼堂弟和表弟的老婆不用寫適誰?」「因為她們嫁進我們家了啊!」此話一出,堂妹也加入戰局,總之就是個父權社會裡用辭語分別女兒被家族排除在外的小伎倆,我和堂妹堅持要拿掉訃聞上所有的適字

家祭上為人女兒三跪九叩的大禮自然是要,按傳統,晚輩都要,然娘認為除了堂、表弟妹們自爸爸入院就替來不及回家的我忙進忙出,哪好意思再要求他們對著爸爸三跪九叩?然在許多細節上節節敗退的叔叔此刻覺得不能再讓,堅持這是晚輩應盡的孝道,此歧見直到家祭前才拍板定案。

不過重頭戲還是發生在爸爸的兩個女婿,禮儀公司先覺得洋人沒有這傳統,要求我老公跪拜似乎不尊重他的文化,又認為妹婿已經再娶,別人家的女婿也不該來行此大禮。話說的好聽,然我家女眷一致認定要是對象換成東南亞裔女婿或喪夫之媳婦,就沒這麼多猶豫了。「他們兩人都能享用到我爸遺產,三跪九叩是有多難?」我冷冷地堵住這些不合時宜的不合時宜。

而作為女兒在家祭上要答禮,按傳統只要是和父親同輩或以上的親戚來上香,我都得跪著和磕頭回禮,對著叔叔姑姑和住在同一條巷子對我們照顧有加的舅公舅婆磕頭我是無所謂,但當司儀要我在爸爸的表兄弟姊妹們上香時下跪就滿頭霧水?這些親戚多數名字叫不出來,也有爸爸的小表弟和我從小一起長大上學,不過就是個輩份之差要我下跪?於是就發生了喊了兩次我才跪下,雙膝都還沒落地我又逕自站起來的尷尬場面。

眾人上香前,司儀要我跪在爸爸的靈前,然後他自編自導一段歌頌之詞,口沫橫飛地讀了5分鐘,感激、思念、和不捨等字眼反覆出現,還自作主張地說我來生還要當爸爸的女兒。坦白說聽這一段我心中已全無哀戚之情,只感到啼笑皆非,等爸爸入土為安後,第一件事情就是在FB上澄清已經寫了一封信放入爸爸的棺木裡,大意是若真有來生,希望能和爸爸當好朋友,卻別再當父女相互牽掛了,也請他不要再等我和娘,自由自在的一路走下去不好嗎?

堂弟妹事後說如果知道家祭有這麼一段,幹嘛不讓我們自己寫自己朗誦?明明我輩都是文字好手,感人肺腑之詞信手捻來,更不用提學生時代還是國語文朗讀比賽的得獎常客,真需要司儀這不相干的人用著怪聲怪調來說些言不由衷的話嗎?要知道當年妹妹過世我在她的葬禮上讀了一篇文,司儀事後來遞名片問我要不要考慮這一行。

最後,一場喪事下來,老公倒是成了燒紙錢的生火高手,並以陪我回國奔喪和全程參與葬禮個環節博得各式稱讚以及好女婿之名,明明夫妻之間相互支持實屬應該,卻成了被按讚的理由,華人心底深處的崇洋媚外一展無疑


整場喪事出乎意料之外的事情真的可以寫成七七四十九章回,除了衝撞已經搖搖欲墜的傳統,還有些現在想來的確是出乎意料的插曲(?)。

喪事初期我尚在居家隔離,也無事可以做,於是把FB上的致哀的留言排版成一份小報紙名為「給X校長的話」,打算印出來放進棺木裡,讓爸爸在各方祝福下離開。不料大家較真起來(可能職業都是小學老師的關係),紛紛來信投稿,從寥寥幾句思念之情和緬懷舊時歲月,展延成字體11單行間距也能塞滿兩大張A4,竟硬生生辦成了作文比賽,儘管對於有這麼多人愛戴自己的父親該感到驕傲,然對於當初只想以父親喜歡的方式送他一程、內心卻對歌功頌德向來過敏的我來說,絕非本意。

入殮前一天,禮儀公司的人員交代娘要準備手尾錢,後輩的和未亡人的有不同的袋子,娘整理好給後輩們的錢袋後,大手筆的包給自己六千六,說給老婆的手尾錢當然要多很多。有經驗人士大概讀到此已經知道是怎麼回事?等領完手尾錢,禮儀師指示我呈上娘的錢袋,並交代我娘這一包要藏好,終生都不能動用!娘懊悔不已,「誰叫妳要貪心放這麼多啦?」

入殮後做最後一旬法會,屬於佛教儀式,本該是沒有燒庫錢這種不環保的環節,然我心血來潮買了一幢紙紮屋給爸爸,被法師看到,她好心地問我要怎麼燒?我說就在平時燒紙錢的金爐燒就好啦!她責備地看了我一眼,問我看得懂地契怎麼寫嗎?實話說怎麼可能知道?那地契上面的每個字都看得懂,看起來卻是天書,只是我也沒想到這一層就是。於是法師熟門熟路的寫好地契、又做了法事,指示我們搬運幾堆紙錢到屋外空地,伴隨著鈴鐺聲和搖曳的招魂幡,房子在灰燼和煙霧中化去,而我們也成了為屏東本已污濁空氣添柴加火的幫兇。

火化也是讓人匪夷所思的情節,幾次親人過世,因為是女輩,輪不到我撿骨,所以從來不知道原來台灣的火葬場會當著家屬的面把骨頭磨碎!!(我不是一個喜歡用驚嘆號的作者但整場喪事實在有太多驚嘆之處。)最妙的是火葬場員工在磨碎前還要我確認這是不是我爸的骨灰?「誒這看起來不太像耶......」我很好奇要是我真這麼說他們要作何反應?其實就算火葬場弄錯家屬也無從查證,何苦要家屬觀看磨碎的過程?


對照在妹妹和阿嬤過世時我哭得肝腸寸斷,或想起在疫情期間無法有個葬禮送走Uncle Paul時的心痛,整個父喪期間(甚至截稿為止)我幾乎沒有掉過半滴眼淚,也無法外露任何哀傷之情,爸爸決定進入安寧病房時沒有哭、在視訊裡送走爸爸時沒有哭、入殮前見爸爸最後一面時沒有哭、把爸爸送進火場時沒有哭、看到爸爸的屍骨化為粉末落入土中時也沒有哭,只有在弟弟妹妹們上香時,想到自己已經沒了爸爸和手足商量家族之事而悲傷地掉了幾滴淚。

我們都曾看過電影《父後七日》裡台式葬禮的熱鬧和荒謬,爸爸以為交待過遺言、而我以為用文件展取代傳統靈堂的設置,就能不落俗套,豈知生老病死本是人生俗套,目不暇給的儀式本意原是要活著的人疲憊地沒時間悲傷,我們繞了個彎,還是踩踏進了相同陷阱。

喪禮結束後我想,即使夫妻結褵四十餘載,又或父女情緣多麼真摯,終須一別。

當然這只是孝女白琴的又一個誤會,喪事可不是告別式結束就結束這麼簡單。原來如果家族有新成員要入祖宗牌位,得先在旁邊實習一年,等對年以後才能合爐,而這一年之中,每逢初一十五都得早晚拜飯。

「好歹妳也得堅持到百日,否則說不過去。」娘對我說。

註:孝女白琴是一種職業,文章裡我用來作為諷刺一切自己不認同的傳統習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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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離城事慢半拍。

於琛琛

【停止經營】一個大齡女子移居多元文化之城Toronto、並重新踏上學術之途中的所見所聞和反思。文章產出偶爾慢半拍,希望能定期發送週報介紹書籍和好文,卻往往失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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